阴雨天又逢平淡的日子,延绵起来最难熬。心绪无波澜,找不出兴趣的由头。
我随手撑开一把伞,一把蓝花花伞,在漫漫雨丝中溜达到了桑干河边。雨,织出了灰白而轻曼的雾,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掩藏了起来。那条新修的河道铺满了水色,比那天色还显亮了许多。尚未整理完毕的河岸,一溜子坦荡抒长。辗平的表层布满了均匀的石子,与北缘的公路、南缘的河水,一同伸进东西两端暧昧且让人迷幻的雨气里。
这如此旷达苍荒的大河,却有往日里比不了的深长与幽远,竟是在这场仲夏的雨中。
灰暗是精神的底色,斑斓是火花,我不止一次地自我表白过。读闲书,写闲文,耽闲思,行走在世俗的路上,自为另册,一种秋深雁去的孤独在滋长。
如今,绝少有人迎着雨来到河边的,天空不再有鸟雀的踪迹。人生大多是循着常理出行,雨雾罩不住悸动的心。是享受孤独,还是躲避孤独,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取向,结果也大相径庭。蜷在屋檐下沉思苦叹,走在大河边高歌抒怀,打湿的那颗心依然晾不干揉进的辛涩。我没有学会自我安顿,放自己一马归途。总是自己煎灼着自己的善良,不原谅自己的浅薄。总是自己对自己抱七份责备,三份期待。
河水以池水的静态面世,依然为河,因为它还流淌于这条古道上。好在县里及时开启了这项治理工程,奄奄一息的桑水才得以拯救。拦了几道橡胶坝,铺了防渗物,那潺潺的细流被蓄了起来,丁玲的太阳终可在水面上泛起了鳞波。水,不光滋润了河道里的石子,也滋润了故乡人的心。心微漾着波纹,没有惊天的浪,但水,总将给希望的种子以希望。
天上潮湿的云团已被水的斑线撕裂成碎片,雨丝入水的瞬间便嘲笑云的轻浮。的确,雨丝与云,坠落与升浮,折射出了它们是貌合神离的一对矛盾。这个星球不能没有雨和云,也不能没有分离与苟合,是液态还是气态,不全然是为了自己。于人,便也是說不清的事。
记不得多少次来到河边。小时候见过几次河水宽泛咆哮的场景,桑干秋涨更是古来已久的诗境,后来便多是布满白花花石子的一线瘦水。河滩,烙着石子的印记,是制造没有棱角的卵石的流水线。来到这条河里,在河滩走一阵子,便会知道什么是平凡,什么是庸常,什么是芸芸攘攘两手空。
我很用心地找了,但从没有找到过一块形肖鹅卵的河石,也没有见到过两块相同的石头,哪怕大致相同,更没有遇到过什么“通灵宝玉”。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谁拣到了惊世骇俗的一块奇石。爱石的朋友们虽不时从河滩捡回些安慰让大家赏玩,但仅仅是安慰。
我每次走在河床上不知该埋怨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置放如此多的无用之材?灰蒙蒙的一河石滩,竟无一枚亮眼之物,真令我惆怅。
我不再对寻石抱有希望,也几乎不再投入关注。我接受其平凡与庸常,如同接受自己一样。
那日看《庄子》一书,他在一文里评价一棵大树,言道:“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意思是说,树大到人们不方便裁用的程度,便能得到保全。不材之木,更能存在得久长些,神明的人也是如此显示自己的啊。河石以其平凡与庸常,安然河中,沐清风雨露,吮日月精华。游走憩定,顺其自然,那也是小“不材”之福啊。如若奇崛伟仪,光华耀眼,早被人拣去削磨成饰物,异化为珍宝。刀剜凿刻,百孔千洞,身心疮痍,何能与天地同呼吸,哪得有逍遥大自在?
有人讨厌听到“逍遥自在”一词。仅仅是只蓬间雀而已,却自以为是鸿鹄,生着鹏翼。不过是慕权贪财之辈,却奉为圭臬,带着“志向高远”的花环,常常是振羽击水三千里的口吻。不识自我,便是不识轻重,炫耀自己虚拟的翅膀,但始终是起不高行不远的一只雀。
不必去计较他们。依然为一颗河石,蒙尘无光,却恪守着内在的诚实为好。
我极不想与人争论,自悟自得最妙。逍遥不是消沉,自在并非无为。把它运筹到一种界境,便是智慧。人,离动物的属性越远,获得这种智慧的机会便越多。
原本,我是来感受雨中情致的。我只是想让郁结的心绪继续在雨中蔓生。我想体悟雨与泪、雾与愁洒进心田的每个角落,那种饱涨的痛。我想体悟淋漓尽致的感受。
不过就是一场雨中闲游罢了。回首岁月过往,时有怅叹。我笑燕雀,自个儿是颗石子又如何?平凡庸常何以获得支撑下去的力量?何以在茫茫时空的回溯里,看得见自个儿的雪泥鸿爪?一搏,还是一歇?自扰,还是自安?
我拿的那柄花伞很小,只是遮住了思想的部位,而行走的工具已经通湿。细雨无声落,伞叶亦屏息,只有脚下“唰啦,唰啦”的踩踏声不绝于耳。听得出石子被雨水淋浸得十分滑利,蒙尘已去。我开始关注脚下,我正在被鲜艳无比的一河石子吸睛,不再看四周空蒙灵幻的雨雾了。
也许,眼下,只有“斑斓”二字,方可很好地形容出石子洗尘后的华丽转身,是多么的让人目不暇接。
就是那一河平凡庸常的石头,太阳下白花花,月亮下黑湫湫,惟在细雨里渐渐便着了色,浓艳得闪痛我的眼珠子。它们像授了魔法似的小精灵,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在雨中起舞了。
在雨中,昔时的苍灰被集体隐了形。每一颗大小不一的石头显露了它们原有的本相。俯下身去看,它们几乎都身着彩衣,呈现出不同的姿形,没有相似的一颗石子,它们真是令人称奇。所有几何形状都可以找到,惟没有人工痕迹的纯几何结构。自然并没有按人为的审美意识去作为,个性化达到极致。这就是自然之美。
玛瑙红、翡翠绿、寿山黄、和田白比比皆是。雨滴给它们镀上了光泽,水汪汪的肌肤,一个个都是出浴姣娥。有间色的,有纯色的,有披着花纹的。更有绣着天书、点缀璇玑的美石,让人不得不弯下腰去拣拾。也许,这就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境。每一颗石头,都可以看作是一个富有灵魂的生命。它们固守着自己的美丽,在红尘的蒙蔽下,等着一场雨。
它们竞相放妍,斑斓了整个世界,却静默地对着天地,因为晴日里它们依然得褪去艳装。它们修持内敛,灰暗的底色让它们成为隐士。低调是高扬的另一面,既然仅是一场雨的缘故。
我拣拾一颗,便放下一颗,最终手里只有一颗。相遇比拥有更珍贵,有限的时光里会有拣不完的石头,多与少已不重要。
不可回避显现斑斓的雨,撑着伞是洗却不掉精神蒙尘的。人不及一颗石子的坦荡,却可在坦荡之上践踏不已。瞧不起灰暗的外表,只以为它们永远灰暗。
雨,还没有停息的意思,斑斓还在延续。撑把伞出去,哪怕只拣一颗石子,也是件开心的事。
此时,我想找一首歌哼唱,却不知谁唱过——斑斓终会在雨中出现……或者,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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