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的前生,注定是一个传奇。
穿越4000年的风沙烟尘,北方,原野,春天醒来。在前一年的秋高气爽天,土些软细乎,上虚下实,铺好苗床,静候小麦入土。一场轰轰烈烈的等候,带着春的蓬勃、土地的心动。
终于,走过夏的炙烤,麦苗由青转黄,风吹麦浪,如绸般在原野波动。镰刀盼着收割。收麦如救火,朝掌心猛啐两口唾沫,镰刀挥动,嚓嚓嚓,黄澄澄金灿灿的仰望者,立马诚实地匍匐在大地上。一种植物特有的香,和着汗水的气息和秋阳的味道,在温暖地蒸腾,蒸腾。
面仍在跋涉中。细看一个麦穗,像凝望一个桀骜的王。诱人的金黄,昂首直立。穗轴每节都生着一枚小穗,顶端有芒。举起它,对着阳光,穗芒和光芒交织,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有生以来国王般的骄傲。放一粒麦粒在掌心,感受皮肤和它的温柔触碰,心弦被轻轻拨动。此刻,它离一碗面,还隔着万水千山。
麦粒有些迫不及待。磨粉、加水、搅拌,搓、拉、捏、切、压,很多丰富的动词被出神入化地引用,人手巧制,人们在面上的智慧总是不断被超越。待它们或宽或窄、或长或短、或扁或厚,安静地回归本色,那些嗜面如命的人,期待一场惊艳的饕餮。
水沸腾起来,各式调料备齐,味蕾欣欣然,做好迎接的准备……面的传奇才拉开帷幕。
2
童年一碗面,魂牵梦绕四十年。
人说北方面条南方米饭,生为地道的南方人,我却对小麦面情有独钟。我曾经简单地把这归结为我天生的北方情结,在记忆的海里打捞,童年那碗面不动声色地从幕后被推到台前。
四岁?五岁?老人的回忆不甚清晰,我用他们零星的词句连缀起关于我童年生活的一个片段。我和父亲到三伯家做客。那时的人们,普遍少油水,饥饿的肠胃对一切食物充满真实恳切的好感。
猝不及防,年幼的我和一碗拌面相遇。翠绿的葱花,馋人的热猪油,油滋滋香喷喷光亮亮的一碗面,我双手捧碗,两眼发光。父亲手持竹筷,小心地挑起两三根面,放到嘴边吹一下。我的嘴巴已经急不可耐,凑过去,一口咬住了筷子,猪油的鲜香,酱油的酱香,在这些香里穿梭的葱花的气息,活泼泼地和我的味蕾相遇。我来不及咂摸其中的滋味,面条已被我吞下了肚,我的辘辘饥肠开始咕咕直响。
一旁的三伯慈爱地看着我,明知故问,孩子,面条好吃吗?我腾不出嘴来回答,只顾点头。那是我今生吃过的最为美味的一碗面。
现在每日的早餐,依然是雷打不动的一碗拌面,且是食堂里的独一份,不要常人艳羡的养眼的娇绿葱花,也不要众人啧啧称赞的淋在面上滋滋响的喷香的猪油,只要碗底一勺普通的酱油,和浇在面上的一点香醋。看大锅里扔进一团面,那几十条互相缠绕的面条,一扑进沸水,就开始了它们自由舒展的沉浮。长筷子拨拉几下,只一两分钟,面条就告别沸水,被盛在碗里,端放在我面前。喜欢这种自然而然的简单,没有多余的动作,更不必耗费一句话。这种一气呵成,这种安静肃穆,情不自禁会生出庄严的感觉来。
如今,父亲已经入土,慈祥的三伯,昨天刚得到肺癌晚期确诊的消息。每次相见,我终究开不了口,求三伯再为我做一碗面。我知道,那碗面,今生再也无法复制。
3
一个人的旅行,也往往是寻面之旅。我一直期待着,在万水千山的行走中,我和一碗面不期而遇,那碗面里有我童年的味道、有我四十多年真挚不变的情怀。
到扬州,徒步五六个小时,游了瘦西湖后,我在大街上随心游走,寻觅一家有缘的面店,等待一碗扬州炒面。就是它,素朴的门面,干净的陈设,微笑的伙计。面,扬州炒面,少放油。一会儿,它被摆到我面前,安安静静。浇头的红椒、葱段、鲜笋、肉丝,都被切成寸把长的细条状,或隐或现在面条里,和谐而从容。浇上醋,夹一筷入口,有麻油的香、菜蔬的鲜,细细地品,有绍酒的绵、有白糖的甜,但那些外在的调味掩盖了面条的本味。它不是我苦苦等待的那碗面。
飞到重庆,尝担担面。那时我已经习惯了素食,各式荤腥诱惑不了我的胃。我拨开浇在上头的肉末,挑几乎不粘着肉末的细薄面条吃,酱香浓郁,咸鲜微辣。我的嘴巴赞着它的好味道,我的心却还惦记着童年那碗面,再好吃它也只能排第二。
游武汉,尝热干面。到北京,吃炸酱面。玩河南,点一盆原汤三鲜烩面。我是在三亚吃的一碗山西人做的刀削面。在成都,尝尝担担面和重庆的有何不同。所谓的中国五大名面,我一个人都用心品尝过了。那些美味,仿佛有灵,它们使出浑身解数,从色香味各个角度对我的味蕾发起冲击,但我的味蕾顽固地守卫着那碗无法复制的面。
不可否认,在台湾吃的那碗牛肉面,终究有些特别。应我的要求,侍者给我上了一碗不放牛肉的牛肉面。面条在棕色的老汤里沉静地躺着,没有葱蒜姜任何调料,因为台湾的醋和大陆很是不同,在我吃来分明是可乐的味道,不得不放弃,就这样,我和一碗最本色的汤面相遇。拿筷子用心挑起几根面,小心地放到嘴里,耐着心细嚼,一种相隔久远的属于小麦属于北方属于阳光的麦香,和我的味蕾,一见倾心。我的眼睛突然有些酸,隔山隔水的,我竟在台北重温童年那碗面的滋味。但很快,牛肉的味道固执地挤上前来,麦香退后,我的泪没有涌上来。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刻,我捧着面碗泪流满面。我至今没有等到,我遇见的各地面条,都离美味很近,而离故乡,很远很远。
4
曾在成都昭觉寺邂逅一碗素面,软滑柔韧,无比素朴,是今生难忘的记忆。
我与寺庙一向有缘,天籁梵音,檀香入脾,那种舒泰安详,是在别处很难体会到的。心烦时,一到寺庙清净地,烦恼顿消;平常时,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到寺庙走走,庸常的日子也有了莲花的芬芳。
游走到成都,傍晚时候,去著名的千年佛寺昭觉寺。大门已关闭,我从边门入。恰僧人用餐时间,购券排队,一碗素面,都是四元一份。我和几十个年老的男女一同安静地排队。大锅里的面条,比平日食用的稍宽稍厚,也许因为在锅里久了膨胀之故,总之有一种不同于往常的色泽。面被盛到家常的海碗里,是那种白底蓝边涂釉料的中等大的碗,上有一个蓝色的工整的“昭”字。面条没有什么陪衬,安静地躺在素淡的碗里。旁边有一些瓶罐,装着红油等调料,已被众人舀了很多去,有的瓶只剩瓶底的一些红亮了。我什么调料都不要,清汤寡水,端着碗,走到另一个用膳处,找一处无人的桌凳,轻放那碗面。从不远处放筷子的地方取了筷子,轻步回到座位。那是一种半个世纪前常见的竹筷,竹子的本色,连清漆都没有上过。手捏竹筷,我心里的期待呼之欲出。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尝第一口面。似乎我应该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让我与那碗面的重逢顺理成章,更具纪念意义。事实上,那是我之后回忆它才有的情感,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入口,清淡、软滑,面条的本味在唇齿舌之间醒来,素朴到好似天天相见。青灯孤影,餐餐素面,对无甚物欲的心灵来说,这是未来可以接受的一种安排。
在一个香烟氤氲的所在,入门不见寺,十里听松风,我和一碗素面,相看两不厌。我在心里觉得它口感已经无限接近童年那碗面,不知是记忆的偏差,还是因为年龄渐老怀旧的缘故。
5
杭州有一家面店,延续着关于面的传奇。
每天只开半天,不管有多少人排队等着吃那碗面,过了中午,主人绝不流连,锁了店门,心安理得享受自己的好时光去。那一碗面,因着稀缺的缘故,更多了一些想念的滋味。
排队,终于等到了,那怀想已久的一碗片儿川。我认真端详它,普通的瓷白海碗,细长面条上的浇头,雪菜是新鲜的黄,笋片是鲜嫩的白,连精肉片也是新鲜而细腻的肉色,随意的几挑葱段点缀其中,一种宠辱不惊的从容做派。夹一筷子面条,提起来,有整齐的美感,零星粘在面条上的雪菜,不规则排列,一缕缕属于厨房烟火的香温柔地钻进鼻腔,被吸入肺腑。咬一口,温和,筋道,滋味直白而坦荡。嘴里吃着这碗面,问自己,为什么我的心还在怀念那一碗呢?
想到父系的老人中仅84岁的三伯还在,风烛残年,听闻老人已经吐血,他没有力气再为我做一碗面了。想到堂哥堂姐,几十年与我情同陌路。我终将成为孤儿,悲怆汹涌袭来。我的故乡,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在无情地沦陷,我赤脚也追赶不上它消逝的脚步。前方是渺茫的白,回望,也看不真切,怪眼泪不听我的使唤。
那夜,一碗面,一碗乡愁,入梦来,一个亲切的声音追来:孩子,面条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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