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心亭凭栏而望,穿过夜晚,望见黄昏,我和一群朋友围湖晚餐,说到四月的空气,四月的鲜花与爱情。年轻的心其实从来没有远离。晚饭后朋友们开始打牌,我顺手带上聂鲁达的诗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翻翻。一路上都有人,我过了铁索桥,在中日诗碑亭的河边坐下来读诗。路上仍有年轻的情人们,揽着腰从清音阁下山,我无法进入聂鲁达的诗句,索性去看中日诗碑亭上日本和尚良宽的诗:“不知落成何年代?书法遒美且清心。分明峨眉山下桥,流寄日本宫川滨。”想来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传奇,一截带有峨眉山记忆的树木,经过多少跌荡才能漂洋过海,与宫川海滨的良宽相遇。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一段文人的美好传说,可据说刻有“峨眉山下桥”的木头现在还保存在日本。那么远的水路冲刷,字迹尚清晰,只能展开诗人的想象了。正如聂鲁达能把爱情诗歌与政治完美演绎,也是我辈无法想象的。
“春天赐予我们天空/但黑暗的大地是我们的名字”,夜色降临时读到这样的句子,心中一颤,突然有一种冲动,去黑暗中的清音阁寻找自己。
我看见拿着诗集的我,慢慢上行,被越来越稠的夜色淹没。看不清字了,聂鲁达还在。有聂鲁达同行的夜,虽然仍有一丝的怯意,但这是配合那首最喜欢的诗该有的怯:“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诗歌意想不到地让简单的时刻变得如此美丽。蝉声静了,空气带了一丝沁人的微凉,坐在牛心亭,静听双桥清音,这个时候水之声是你所能想象的意象,也许正是为聂鲁达的诗配合的旋律。听得久了,听得呆了,水声不再有他人,能放进去的只有自己,多年来行走的自己,我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时光里前行的我。
“萤火”,我和年轻的我都看见了,小小的发光的虫正从牛心岭那边的拱桥上飞过。我去寻时,却不见了踪迹。我离开亭子,绕到对面,隔着牛心石,看亭子,年轻的我模糊,亭子模糊,模糊的亭子连接两侧模糊的拱桥,在跃动的水声里,有如一只大鸟从夜里腾飞。清末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弟曾有“双桥两虹影,万古一牛心”之佳句,双飞亭为亭子命名更贴切,也更符合今夜的浪漫。
“双飞亭”,我对夜喊了一声,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夜里的清音阁属于传说,牛心岭牛心石使那只为峨眉山民勤劳耕作的神牛在夜里复活。远古时代的清音阁,大概除了水就是险要的山,山民们想开出一块平地,怕是不易,牛来了,帮他们翻耕土地,牛走了,自然是要纪念的,恰好那水中的岩石多像一颗心,于是有了牛心石牛心岭这样的名字。 而冲刷岩石成心的白水黑水,除了传说的青蛇白蛇,更惊奇的是,咫尺之间,清音阁深处的岩石竟有黑白之分,让我不得不叹服造化的神灵。
在夜里,我是相信地质科学呢,还是相信传说?夜晚更适合传说吧。她们在过,她们活了,他们也在过,他们也活了。清音阁从存在的那天起,有多少人来过,又有多少人在夜晚听过水?唐初年间的高僧继业三藏,每日往返六十多里,算是清音听水第一人。他听的水和我听的水会是轮回中的水么?自从1369年的广济禅师,取晋朝诗人左思《招隐诗》中的“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中的“清音”二字,改寺名“清音阁”后,想必来清音阁听水之人,不计其数。只是聂鲁达没来过,他来了会有怎样的诗呢?“相同的夜漂泊着相同的树/昔日的我们也不复存在”,权当是这样的吧,今夜我带着你的诗歌来了。我对着黑夜想,诗人,如果有一只萤火虫亮了,我還当是你来了。
是因为这是一个诗的夜晚么,萤火虫真亮了,在草虫中闪闪烁烁往阁前移动?我往最亮处去,来到清音阁通往一线天的山路上,原来还有好些人在等待,我听见了童声“星星”,接着是许多人发出的慨叹。清音阁右侧山上,许多的萤火虫闪烁。见过萤火虫,没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我的心充满欢喜,给打牌的人打电话:“快来看萤火虫”。但打牌的人也是欢喜的吧,他们不来,我只有紧紧地抱着聂鲁达的诗集激动。这里亮了,那里亮了,整个山涧都亮了,人们拍着手,在萤火虫闪亮的当儿声嘶力竭地喊。萤火虫好像听懂了人们的喝彩,闪烁着星星一样微蓝的光芒。岩石、草丛、大树、亭台楼阁,成了小精灵们的舞台,明明灭灭,好像有人指挥一样,要亮一起亮,要熄一起熄。看过法布尔的《 昆虫记》就知道,雌虫接近成熟的时候,才有漂亮的发光的带子,而雄虫拥有尾灯和翅膀。当雌虫扭动柔韧的腰肢,把原本藏着的发光带展示出来,雄虫飞到它身边,交配时光就熄了。萤火虫的明明灭灭,实质上是它们爱情最至上的交融。“我与你同眠/整夜整夜/当黑暗的地球/当生者与死者共旋”,聂鲁达的诗也送给爱情中的小精灵吧。
我翻开聂鲁达的诗集,等待萤火虫闪亮,只看到一个字:爱。那么就爱吧,爱聂鲁达的爱情,爱清音平湖边打牌的亲人朋友,爱这个有聂鲁达有萤火虫的清音阁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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