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峁奔涌的陕北大地,祖辈延续着独特的跳火节,方言里称之为“燎干”。此时,春神刚刚从元宵节的锣鼓声中苏醒,呈现了水走冰上、河柳生色的朗润之象。
民谣说“正月二十三,荞面油搅团”。跳火节这天的吃食是有讲究的,而且吃法如筵席般排场,满桌子摞上了葱花花、油碗碗、蒜泥泥、香沫沫、酱汤汤、碎菜菜以及嫩香韭、青芫荽、赤辣椒、萝卜块、白蔓菁、豆角条等等,色泽诱眼,气味挠心,仿佛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绽放。待热格腾腾的搅团出锅来,你一碗、我一勺,调拌之后就格外的香,饕餮而食,浑身酣畅。正月里的腥荤太腻了,这顿饭素得精致、素得丰富,犹如久处于雾霾之中忽然蓝天敞开所带来的神清气爽。
男人们忙碌起来,洒扫了门庭,整理完院落,还要为下午的“炒干”做准备,从仓窑里匀出半簸箕毛糙糙的燕麦,用水喷过,倒进羊毛口袋,抡起来往地上嗵嗵摔打,又使手用力揉搓,燕麦脱去了粗壳。再用簸箕上上下下扬筛一番,残余的麦芒就清除干净了。温格楚楚的太阳照耀下,燕麦仁儿澄黄澄黄,细长而鲜亮,散出生麦之味和山野之芳。
女人涮洗了锅灶、拾掇过土炕,也坐到院里,端了半簸箕黑芝麻,勾着头细细地剔土粒、捡草屑。时光慢慢悠悠,群山苍茫寂寥,由不得嗓子痒痒,唱起了随心的信天游。歌声从院子里翻墙而出,顺着干燥的山坡坡飘去——
甜不过的砂糖美不过的糕,
正月里的吃喝真比神仙好。
唱腔刚刚落下,旁边的一个声音就接着应和:
走不完的路刮不完的风,
善道人家必定会福满门。
……
于是,你来我往,将生活中醉心的歌儿唱答出来。唱着唱着,就有邻居的歌声加入,仿佛你一掀、我一扠地在风中连番扬场,直唱得日影儿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远,才会歇下来。
下午,各家各户忙着“炒干”,一阵又一阵的哔哔啵啵,锅灶上炒燕麦和炒芝麻的焦香味儿就一团一团地漾出来。铲半碗炒熟的燕麦芝麻,掺上稀米汤,撒几撮盐面面,浇几道黄芥油,用筷子搅搅,滑溜溜地往嘴里吃,那个味美,直能把肠子香遍、头发梢香软;那快颐的咬嚼之声,仿佛雨点子打在干燥的黄土上,在心里洇开一层层的甘霖。
傍晚之前,长者已经从山里砍回了一些枯枝朽木,或是在阳坡上搂回几抱干蒿。大门外放一堆,供神跳;院子里放一堆,给人跳。当幽蓝的天空渗出晶晶星斗,大地浮起夜色,村庄里就荡开了此起彼伏的人言吵闹。
“跳火了——跳火了——”,孩子们兴奋而稚嫩的声音,在夜空里唢呐般的洪亮。不知谁家,亟不可待地点燃了火堆,轰地一下,映亮了半道沟;又一家也烧起篝火,照亮了对面山;各家各户渐次燃火,村庄上下,火光遍地,交相辉映。梁峁清晰了、大路亮堂了、窑院火红了、笑脸甜馨了……
总记得童年时的情景。火堆点燃之前,母亲先向柴堆撒些盐、撒些豆、撒些米,然后将使用了一年的锅刷刷、洗碗布投入其中。引燃的火苗顺着人愿呼啦啦地往上跑,继而烈焰升腾,窜上几米高,院子一片明亮。
面对高高的焰头,我们这些小娃娃,你推我搡,不敢跃越,只在火堆边上绕圈儿。还是大人最先带头,朝火堆紧跑,剪腿而跃,霎时身影被火焰吞没,眨眼间又从火光中飞掠回来。哥哥姐姐们按捺不住,争先恐后地上前,怪异的跳火姿势总会惹得家人大笑。轮到我跳火的时候,火焰仅有一尺来高,蹦过的刹那,感到火堆灼烤和热浪扑脸。随着长大,心也变大,会冲向更高的火焰,跳跃更大的火堆,不断收获克服困难和跨越坎坷的自信。虽然,童少时发生过落入火堆、烧伤腿脚的事故,但不会就此退避,因为跳火节给陕北孩子的心里埋下了勇敢的种子,一直在生命的行程里翠绿。
家里年逾古稀的爷爷奶奶,也要参与跳火的,被儿孙们从窑里扶出来,簇拥到火堆边,慢慢跷腿而过,也就算是燎去病疚和灾难,赢得了一年吉祥。这时候,给火堆添加柴禾,火舌再次高高地弹起来,院子又满地彤亮了。这时候,要举行跳火节最神圣的仪式:家里十多口人,面向火堆,围成一个圈,相互手挽着手,紧紧地挽着、坚定地挽着,跟着母亲一起吟唱:
燎干了、燎干净,一年四季没病了;人人都在火上跳,能把百病燎去了;来年风调又雨顺,四季平安丰收了;我们家人都燎了,安康幸福没烦恼……
全家人的歌吟,让夜晚无比深情,一种真实的幸福感就会漫上心头,美好得让我热泪盈眶。亲亲的家,风雨同舟的家,骨肉相连的家,相亲相爱的家,我们永远在一起!
后来,我到城市工作,回老家过年,仅几天就收假了。怀着特殊的感情,不得不带着孩子专门回老家过跳火节。白天美食,夜里热闹。全家人围着火堆歌吟之后,白发苍苍的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和我的孩子的手,特地走到火堆前,呢喃着为我的小家和孩子祈祷平安、顺利、幸福……听着听着,我禁不住泪水滚滚,完美无瑕的母爱成为春夜里最灿烂的照耀。火堆将熄,父亲用铁锨把灰烬铲出大门,扬向四面八方,一边扬撒,一边说:送脏哩、送瘟哩、送病哩,儿子孙子都吉祥……
城镇化建设的快马加鞭,不少农民兄弟得以入城而居,传统的民俗也随之在城市生根开花。现在,每至跳火节,各个小区就呈现出一种新奇的热闹。华灯初上时分,有人在小区楼下用搪瓷脸盆燃起火焰,恰似一摇一摆的旗,招来了大人和孩子,很快聚起几十号人,开始了热热闹闹的跳火。平时不相往来的邻居亲切了,往日冷傲的脸色微笑了,人们分外的友善和团结,营造着迎春的吉祥。看那跳火,欢乐无比:小孩儿像活泼的小鹿,从火盆上奔跳而过;姑娘们似风中妖娆的桃枝,一摆而过;中年男子好比壮实的熊,扑腾而过;老人则是被人搀扶着,跬步而过;间或,跳火者撞了怀,激起潮水一样的笑。
从窗户望下去,楼下火焰闪闪,人影幢幢。人们形成细长的椭圆,进行有节奏的跳火。而沉寂了一个春节的广场舞大妈们,用音箱播放着信天游旋律,在旁边整齐地舞蹈。乡土与城市、传统和现代,在这里和谐交融,民俗文化就此伸展蔓延。在我看来,跳火节是陕北人生命的蝶变,从过年的佳肴和舒适所构成的慵懒中破茧而出,自觉地扑向春天,追寻生活的精彩。当然,跳火节也是一次决绝的转身,有意识地关闭上年的大门,摒弃享乐,崇尚劳动,朝着心中的目标辛勤奋进。
而且,我深信不疑,陕北的男儿和女子,一定从跳火节里获得了勇气和力量,带着祛病免灾的精神自信,饱满地直面生活,以致形成了大气、豪放、淳厚、果敢的群体性格,纵使贫贱也能顶天立地,永远不输于权贵和淫威,以鲜明的品格被天南地北的人称赞。所以,才会出现揭竿而起和所向披靡的农民起义,也才有了红色陕北时期广大老百姓的深明大义和前赴后继。
星亮亮,火红红。陕北人以跳火节的迎春之跃,抖擞起精神,开始了不负光阴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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