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时候,人是为脸活着的。不说心气,单说拼死拼活挣钱,许多就花在了脸上,更甭说精力和时间了。护肤、美容,甚至冒着毁容的危险——整容,都是为了脸。人与人相识、相知,认的也是那一张脸。有眼缘,或许就有一个缘分,多一分友情。这样一说,就想到绿叶和花朵,衣服、首饰、车房,酒、饭、茶,等等,除了生理需要,哪一样不是为了衬托脸?有脸就有面子,就有自信,就有精气神,人前人后,人模狗样。脸是中心。俗话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谁不想活出光鲜?
有天夜里,做了一个莫名之梦,梦里坚定地咬牙切齿,结果把牙齿硬生生地咬切了一小块。第二天醒来,发现嘴里真有一个小石粒般大的东西。至今不知道那个梦做何解释。咬掉很小的一块,吃东西并不受影响,但心里总感觉到牙齿少了一点,有了缺憾。小时候,牙齿没长整齐,不合规矩,犬牙交错。父亲带我去医院,医生说,长大些再来吧。结果,这事就搁下了几十年。如今,我已经长大到自己的女儿都长大了。女儿认识一个牙医,技术了得,不容分说,领着我就去看牙医。她一直想让我的牙齿整齐,顺便补一下那颗牙的缺失。我呢,对美心向往之,禁不住女儿孝心凶猛,爽快答应了。对女儿的要求,天下没有哪个父亲能拒绝。
美牙,就是装牙冠,也就是烤瓷牙。装上了烤瓷牙,有了防护,老了似乎就不用再考虑牙的问题。这颇对我心。以我的经验,人过正午,身心都需要一场极其细致的保养与维修,像汽车进了4S店,该添油添油,该换件换件,该修理修理。小邓医生说,先校正,效果会更好。听说要校牙,我嘴上有点阻拦,认为实用至上,不一定非要那么美。但是,潜意识里,我的虚荣心仍在作怪,没怎么太坚持,就顺水推舟,听了医生的话。
装上牙托,系上钛镍合金牙齿矫形丝。这种具有不锈钢光泽的矫形丝,根据人的口腔,分为弓形、圆形、扇形三种,具有很好的记忆性,慢慢让牙齿移动、归位、整齐。我嫌它学名太长,只叫它“钢丝”。牙齿外沿粘了牙托,再绑上钢丝,挺难受。照镜子,有点滑稽。牙托和“钢丝”有时候并不老实,扎嘴,就得用米蜡贴上,以缓解适应。即使这样,仍是一百个不方便。首先是说话,嘴皮子本来就不利落,笨嘴拙舌,说话累人。现在更加不利索了,话更少。一张嘴,还自感一丁点儿跑风漏气。吃东西呢,硬了咬不动,只能“拣软柿子捏”,连个苹果也啃不了。我妈说,你用小勺挖着吃。我答应着,却不吃,心中惧怕那种老人吃苹果的动作。雪白的米粒儿常常卡在牙托上,剔牙也麻烦。这应了一句话:美,是要付出代价的。校牙,对生活的影响并不小。因为嫌麻烦,有些东西就懒得吃,能少吃就少吃,能不吃就不吃。吃得少,人就慢慢往下瘦,不知不觉瘦了几公斤。皮带系到最后一个扣,还有点松。原先脸上的横肉,变得骨感起来。走路轻快许多,有点飘飘欲仙的意思,于是,愈发地喜欢走路。同事惊呼,你瘦了,怎么瘦的?我笑,让他们看我满嘴的银光闪闪,说,去美牙吧!同事颇为诧异,老了还美什么牙,是要演戏吗?
活到老,学到老,为啥不能美到老?
通过这件事,我愈加坚信,胖(正常的胖)是吃出来的,瘦(正常的瘦)是饿出来的。有人说喝凉水都长肉,那是在给自己爱吃好吃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两周去看一趟牙医,清洁,换钢丝,清清静静,几近于享受。效果日益明显,连医生也吃惊。现在的牙科技术与材料,远非昔日可比。唯一让人恐惧的,是对牙齿的打磨。轰轰隆隆,咝咝啦啦,听那声音,让我联想到木器厂电锯木头。不同的是,还能闻到高温下牙齿碎屑的焦糊味。年龄大了,胆子就小。胆量像一杯沏好的绿茶,或者像一只气球,越喝越淡,或慢慢萎缩。电锯声,让我看到一截树慢慢变成一片片木板。心战栗,身冒汗。小邓医生火眼金睛,沈老师,放松些,没事的。我当然知道没事,不痛不痒的,偶尔有点牙酸而已,但就是恐惧。像一个人恐高,难以克服。
小邓医生说三个月或半年,校牙就可以完工。现在半年过去了,还没有拿掉牙托和钢丝。看来,这一年就要与牙齿纠缠不清了。心里忍不住有点后悔。为啥经不起诱惑?为啥秋天的风要去做春天的追逐?我又不会像马丽一样去演“扶不扶”的小品,也不会像女儿一样去演电影,干嘛要如此臭美?唉,还不是为了这张老脸?!
美牙,终是为脸。脸很重要。为了这张老脸,我豁出去了。其实,我只是为了纯粹的、外在的“脸”好看而已。“外脸”,非虚构,一张皮而已,美点丑点,于生命并无大碍。我以为,人的内心,其实还有一张脸,那张脸看不见摸不着,虽是虚构,却是真实坚硬的存在。这就是人的“心脸”。这个“心脸”,连着心,挂着肉,关乎一个人的生命质量。树皮,是树的命,输送营养。树没有了皮,也就没有了命。“人要脸,树要皮”。可见“心脸”对人的重要。当年,秋菊打官司,讨个说法,就是为了这个“心脸”。芸芸众生,为了这个“心脸”,许多人进行了或进行着勇敢不屈的抗争。身边就有一位这样的人。
她是内蒙古人,心地善良,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她在一家国企当工人,经常上夜班。梦想着调整一下岗位,改上白班,可以照顾一下小家庭,不用再熬夜。熬夜让人老得快。但那终归是梦。她就一直上大夜班。
一天,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和工友发生了工作纠纷,那两个女外协工联手打了她。奇葩的是,两个女临时工打了人,还报了警。后来,她们拿来了一张医院的伤情报告,其中一人鼻梁骨折。诡异的是,此前,她们的外包老板说是上颌骨骨折。反正是资料显示,某处骨折了,有诊断为证。这还了得?轻微伤,据说公安是可以拘人的。厂里也拿出了处理意见。她对厂里的处理意见一百个不服,非常委屈,自己为了工作,无端被打,还要赔钱、赔礼、道歉,这是什么道理?
随后,她又打来电话,说厂里无力解决,只能交给警方处理。显然,厂里是想推脱责任。工厂坐落郊区县,那些外协工都是当地土著,不排除与当地派出所存在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可能。外协老板能长期拿到厂里的工程,也不是没有能量。如果这样,她一个外地人就会受欺负,受到不公正对待。说实话,这是关系社会最令人头痛的事。甭管大事小事,人们都喜欢找关系,找到关系还真管用。关系干扰了公平、公正。没有关系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对我的好言劝慰显然不满,激愤中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凭什么让我道歉?难道打人者还有理了?若是赔点钱,我认了,若是让我向对方赔礼、道歉,决不可能,我宁愿被拘,死也不怕!否则,我这脸往哪放?今后还要不要在厂里混了?
看来,她真是心有委屈。
我无言以对。那两个女外协工不服管理,影响了生产,她将问题汇报给了上级。女外协工受到批评,怀恨在心,于是处心积虑,寻了一个探头照不到的地方,对她动手施暴。
电话中,我能听出她的哭泣与绝望。
人生在世,如果活得不敞亮,心里憋屈,还活个啥劲?不就是活出这一口气吗?如果对方真的做了手脚,真的有背景和关系支撑,让正义的天平倾斜,那她还不得委屈死?咱不欺人,但也决不能受人欺。人,生而平等。说真的,看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讨好谄媚,我会痛苦;看到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欺负压榨,我更会痛苦。凭什么,一个人要站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之上,拉屎撒尿?
一些人,外表美,灵魂并不美。为了利益和欲望的满足,一些人别有用心,使用腌臜手段,本身就是恶魔。而另外一些人,对此却视而不见,纵容,甚至助纣为虐,也离恶魔不远了。结果,是大家一起沉沦。我们的脚下,已经有了一个令人恐怖的黑洞。我们愈陷愈深,难以自拔,却不自知,或自甘放纵,甚而沾沾自喜。难道非要大家一起走向绝望和毁灭吗?
帮助弱者,是一个人的良心。哪怕不能抗拒丝毫那些来自金钱与权力交媾的莫名邪力,起码也是道义上的支持。以前,我是一个愤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愣头青,傻里傻气,帮助过许多素不相识的弱者,讨回了属于他们的公道。后来,我乏了,累了,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像海中一滴水,于是投降。我向世界投降,也向自己投降。为的是让内心平静。我已经平静了许多年,像一个武功盖世的大侠,隐姓埋名,靠种粮种菜打发时日,安享人生。我真不想破坏这种平静。但是现在,一颗石子扔进来了。她是我兄弟的亲人。
我只是想问个明白,她是为了履行职责,无故遭人殴打,而打人者却要求她赔偿、道歉,天下有没有这个理?一个小偷夜半偷盗,突然心脏病发作,死在房主家里,房主有没有责任?
我并不企求厂里能对她褒扬,对她为工厂发展付出挨打与惊吓的代价有个说法,只求不要让她为了此事心中郁闷,不要让她感到世道人心不再敞亮、世界缺少明媚的阳光。让每个人的心灵充满阳光,是社会的责任,也是人人需要的自我救赎。
我等到的结果是这样的,厂里有关人员与派出所民警一起,来到她的家里,主持签了一纸调解书:双方互不赔偿、互不道歉;骨折治疗的费用,由外包老板负责;两名外协工,一个开除,另一个等候处理。
这个结果,看似对她有利,看似她赢。其实质呢?却是是非混淆,暧昧不清,模棱两可,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成了现在许多人明哲保身或谋取利益的哲学法宝。
结果的结果,其后的工作中,她处处受到刁难,受到打击报复。在那个岗位,正式职工只有她一人,外协工人数众多。在一个似乎能讲点道理的地方,却是没有道理能讲。老鼠不再怕猫,猫也不再吃鱼,只吃猫粮。生活多元的本身,存在着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悖论。文明的花朵,已被野蛮的猫爪挠得稀烂破碎。
她愤而辞职,以自残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脸”。
这个结果,让我唏嘘不已。
我想起了童年的一幕。去往小镇的路,一个山湾。转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它,半截树桩杵在路边,雪白森森,像一根剔了肉的巨大的骨头。树,像是被汽车拦腰撞断,剩下这截树桩。枝叶已被人运走,这连着大地的粗壮枝干,因为难以截断,就粗暴地把树皮剥去了。为什么要剥去树皮?是个谜。我记得,这是一棵高大的白杨,春天,长满了浓密的叶子,夏秋两季,风吹来,会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们走在它下面,寻求庇护,遮挡阳光。此刻,它的周身流满了汁液,像血,像泪。幼时的这一幕,曾经多次出现在梦里,让心痉挛。一直担心树会很痛,直到现在,还是担心它会痛。被人剥成那个样子,怎么会不痛呢?尊严没有了,连生命也没有了。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赤裸裸的树桩长出新叶。树桩死了。后来,树桩被人连根挖起,充当了哪家做饭的柴火。
这一幕,变成一个梦,像个影子,一直存活在我心里。
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树。松柳槐杉,银杏玉兰,老幼歪直,我都喜欢。社区公园,村庄田野,山岭荒冈,大漠戈壁,走到哪里,见了树,便不孤单。像遇到善良的友人,阳光般暖意。即使独坐书斋,在孤独的文字中流连,也会时常闪现出树的影子。文字中树的影像比比皆是。
无论长成什么样子,树都是树。或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或被砍伐成为段落,它都是直的,愈短愈直。树不会弯曲,狂风暴雨中,弯了腰,也会很快挺拔。独力难撑时,干脆折断。宁可站着生,决不跪着死。宁可玉碎,决不瓦全。树有这样的勇气和品质,有这样的风骨。我想,树其实也像人,是有一个心脸的,只是没有被多少人看到。而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每天,我会在小区旁的公园,完成一万步的行走。穿行在树木之间,抚摸着树们有质感的皮肤,感慨万端。我突然很想变成一棵树,站在路边,向行人展示我裸露的肌肤。风吹在耳边,绿叶沙沙作响,仿佛絮絮细语。那是树的心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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