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告诉我母亲去世的噩耗时,我在咸宁长江水利整险加固工程十九标段项目部,谋得一个施工员的差事在做。我站在嘉鱼县城的江边,面对滚滚长江东逝水,眼泪也像这面前奔腾的长江之水汹涌澎湃。我想,我的母亲也像这江水一样,流归东海后,永不会回来了。
母亲的一生哺育了我和弟妹四人,真可谓历尽了艰辛、吃够了苦头、受足了凄凉。母亲的去世,作为一个长子,未能在她身边为她送行,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母亲病重,工地不能施工,我请了几天假,回家看过她一次。临别时,母亲对我说:“你不要再回来看我了,我迟早是要走的。你也是当爷爷的人了,又失去了工作,一家人还要过日子,回来一趟又要花不少的路费。现在的钱,又难得挣呢!”
显然,母亲在弥留之际,不是不想儿女们在她身边,而是还在惦念儿女们今后的生活,仍在心里为她的孩子们操劳。谁知,我这一去,竟是永别。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勤劳节俭的农人。因此家底较殷实,1952年农村土地改革时,我家初划为地主,后来复查,工作组还讲良心,说我们家自身劳力多,没请长工,还“不够格”当地主,因此,把我们家的成分降为了“富裕中农”。就这“富裕”二字,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还是压得我们家抬不起头来。
我祖父只生有5个女儿,12岁到我家上门入赘的父亲,16岁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后来,转业到地方当了工人,我的母亲则成了农村里的一个“半边户”。她无论是做集体的事还是家里的事,都是形单影只。那时,做集体的事好说,男做男工,女做女活。可家里的事,只有我母亲一人,像挖地、割柴之类的重活苦活,她都必须做。我们是水乡湖区,烧的柴全是湖里的蒿草、芦苇、篙簰等物,割这些柴时,不仅体力重,而且还要成天泡在齐腰深的水中。这与一个女人的體力和生理条件都是不相适应的。我的母亲没有办法摆脱这种苦难,只得女人干男人的活。一次,我母亲独自一人装着一船蒿草往家里运,因船吃水太深,行走缓慢。那时,集体的船只,轮到哪一家里,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她为了赶时间,不得不使劲地撑船。撑船的人,劲儿都使在竹篙上,身体是倾斜于竹篙上的。由于用力太猛,撑断了竹篙,母亲落入两米多深的窑大河中。我母亲为了求生,在水里苦苦地挣扎。真是苍天不亡苦命人,她一脚蹬在断在河底的半截竹篙上,一下子冲出了水面。机灵的母亲即刻伸手抓住了船舷。实际上,她是抓住了一条即将覆没的生命。她死死地拖住一船蒿草,用另一只手捡起了浮在水面的那半截竹篙,才小心翼翼地把船往家里划去。
我的母亲的手特别灵巧。她会绘画、剪纸。那时,我们村子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时兴穿戴刺绣的衣服鞋帽,要刺绣这些花卉和图形,都必需绘画图案或贴上花样子才好“依葫芦画瓢”地刺绣。村里的女人们总是来找我的母亲为她们画花样子、剪花样子。我的母亲总是有求必应。也许后来我走上文学之路,就是受到了我母亲的这种下里巴人艺术的启蒙和熏陶吧。我母亲还会拼图。那时,做衣服时的剪口布,她都把它们收起来,有空就剪成方的、长的、三角形的、平行四边形的,晚上就在灯下,把它们连缀成书包、枕套,还有我们带干粮的小口袋。这些物什,既有几何图形,又有花鸟图案。美观大方,色彩纷呈。又适用,又经济。
我的母亲的心特别细。在那按月发粮的日子里,她为了让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吃饱吃好,总是在房前屋后种一些南瓜、葫芦,变着花样做瓜菜代饭给我们吃。她出工的时候总是比别人多长一双眼睛,看到路边或者河里有野豆、莆草、马齿苋、老鸹蒜,她都会把它们“顺手牵羊”地扯回来,或腌制,或烩炒成可口的菜蔬,让我们变换一些口味。那时,农户家里的大粪,队里也有任务,每人每月要交半担,少了就要罚工分。像我们这种家庭还要挨批斗。我母亲为了一家人的吃菜,顾不了这些,她总是偷偷地把茅厕里的大粪,在夜里挑到菜地里去浇菜。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总是浇粪后,挑一些清水冲淡大粪的臭气。这么做,还能使粪便尽快地发挥作用。为了完成大粪上交任务,我母亲总是连夜捡拾一些猪牛粪,倒在茅厕里,兑水把它们搅乱,以假乱真,往往也能“蒙混过关”。
我的母亲也不失为一位贤妻良母。在1964年农村四清运动中,我父亲是江陵县丫角公社的农机干事。他为陪农机人员,长期吃住在农村。工作组给他算账说:“只以每天一角钱,二两粮食的标准,算你多吃多占贫下中农的,这么多年,要折合340元,要你退赔,没冤枉你吧!”工作组好像还挺“仁慈”的。在那种态势下,我父亲岂敢不认?认了就要退赔呀!为了给父亲退赔兑现,我母亲含着眼泪,把切猪菜刀都切钝了,才喂大的一头猪卖了,分文不留地交给父亲时,只在嘴里说了一句:这钱,是准备给几个伢儿们做换季的衣服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那时,我十一岁,我亲眼看见我的母亲撩起衣襟在擦眼泪。
1972年,我还不到20岁,一时心血来潮,报名去参加三线建设——修铁路。这在当时,只有贫下中农子女才够资格。我的堂哥在当队长,批准了我。我到山区后,水土不服,体力又重,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还得了腰疼病。我母亲知道了,谎称自己病重,叫父亲发了个电报,把我骗回了家。这是我懂事起,知道我母亲的唯一一次撒谎骗人。但体现了一位母亲对子女的关爱和心疼。
母亲老了,我们兄妹都羽毛丰满,各自飞走了。她与父亲相依为命,由于年轻时的过度劳累,身染多种疾病,我们没有太多的钱给她治疗,让她过早地离开了人间。母亲不再惦念我们的冷暖炎凉,不再关心我们的衣食住行,不再担忧我们的艰难困苦了,但她克勤克俭的精神、吃苦耐劳的风范、贤惠善良的品德却深深地铭刻在我们儿女的心中。
真可谓:
慈竹当风亦有影,
晚萱经雨仍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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