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的气候中又一个春节渐渐来临,我们——已连续四年在异地过年的“老漂族”,内心涌动着回家过年的期盼,有一种心驰神往的情愫,仿佛是对远方家乡的翘望,仿佛是对一种信仰的皈依。站在窗前,看着通往火车站的路上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像赶着归巢的候鸟,他们急切的神情,匆促的步伐,让我感受到中国人心中回家过年的大潮。
我和老伴是为了支持儿子和儿媳的事业,帮助照顾他们的儿子,在六十岁本应“叶落归根”之时,漂泊到他们生活的城市南昌而成为“老漂族”。此刻,我也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一样,盼望着带领全家回老家过春节。
几经努力,终于,我回到了临川,生我养我的故乡;回到了马茨塘,祖父出生又千辛万苦地离开,去城内创业的下邓村。
我们全家在年三十那天,张灯结彩,将房间装饰一新,还换春联,贴门神,备三牲(鸡、鱼、猪头),煮年饭,烧香纸,放爆竹,祭祀祖先。然后,全家老少围坐吃年夜飯,喝团园酒,投箸举杯,品好酒尝美味,享受天伦之乐。饭后,长辈给小孩发压岁钱,全家围炉守岁,看春节联欢晚会,直到午夜,睡前“封财门”(放鞭炮一挂)。守岁是除旧迎新之意,除旧是将以前的一切都归于前一段落,盖上过去了的印章,新年重新安排,一切重来;迎新是对新年开始的虔诚,获得心灵的激情,如种子出土萌芽再现生命的蓬勃。很早以前,还有提早“封财门”的习俗,欠债的人为了躲避债主逼债,特意提早打爆竹,藏匿楼上“做皇帝”,以后包括正月在内,债主都不能再来要钱。
正月初一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现叫春节,原称“元旦”,也叫“元日”,王安石那首著名的七绝即以此命名。“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把热闹、祥和与万象更新的动人景象描写得淋漓尽致。早晨起床,我们放鞭炮一挂,“开财门”,祈求新年大吉大利,人的心情也脱凡入圣,不说不吉利的话,不动扫帚,不倒垃圾,让一年来事业上的艰辛,工作上的烦恼,生活中的阴霾,烟消云散。接着穿新衣,敬天地,祭袓先,迎接兄弟姊妹和其他亲友前来拜年,也叫儿子、儿媳向他们拜年。
中午,开车来到下邓村,参加村里“上新丁”的古老仪式。
“新丁”是指下邓男姓村民所生的男孩和女孩,男孩叫”男丁“,女孩叫“女丁”,把“新丁”写进邓氏族谱叫“上新丁”。村民们把“上新丁”视为神圣的认祖归宗,是全家和“新丁”一生的大事。当然,也是村中大事,邓氏宗族盛事,关系到邓氏宗族后继有人和兴旺发达。其仪式是一种信仰,是一种文化,是一个希望,简单而又隆重,不可冒犯,不可小觑。
村里早几个月就发布了《“上新丁”告知书》,规定“上新丁”要带三样东西,一张写有“新丁”生辰八字的红纸、一挂爆竹、一个红包。“上新丁”五年才一次,这两年生二胎又“松绑”,因此,今年“上新丁”的人特别多,村里买来了上好宣纸,制作了邓氏族谱续集。
我作为以前担任过领导的老者,被请到主持人发根(老村长)的侧旁参加仪式,还有族中的其他几个长者也悉数请到,站在我的旁边,两个熟悉“业务”的中年人坐在桌前担任工作人员。发根从上世记八十年代末期就担任过村长一职,至今已三十多年,他中等个子,头发短短地向上竖起,像一把板刷,常年穿一件下面有两个口袋的“两用衫”,那个年代的流行制服,说话时喜欢挥动着右手,十分威严。
堂屋内,正对大门的墙壁上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香烟缭绕,牌位两边贴一副对联,“祖上功德昭百世,子孙英雄照千秋”。牌位下,古式的茶几上放着一叠厚厚的族谱,紧靠茶几是一张八仙桌,摆上了公鸡、鱼、肉、青菜等供品,还有插香的香炉。
一切准备停当,发根满脸严肃,抄起了他以前在位时常说的一口“走火伤人”的普通话,宣布:“上新丁”开始,鸣爆、奏乐;霎时,爆竹骤响,唢呐吹起;这五年出生未上谱的幼儿由家长抱着,排成两排(女丁在前,男丁在后)向祖宗牌位三跪拜;接着逐一宣读“新丁”人的姓名,听到名字的幼儿们点燃一柱香,再弯腰向祖宗参拜,向在场的长者参拜,参拜后,把香插在八仙桌的香炉上。长辈们也高兴地向孩子表示祝福,孩子们虽然不懂事,但不哭不闹地看着这欢乐的场景。两个工作人员则忙着为“新丁”上谱。
“新丁”上谱时,“女丁”只需写上姓名生辰,一写了事。(当然,这还算好,好歹有姓有名,如果是外村女子嫁给本村男子做媳妇,谱上连女子名字都不写只写姓氏);“男丁”则要拿出花生、豆子、糯米糖酬劳大家,并当场放爆竹一挂,表示喜庆。我的堂妹梅兰,平时喜欢娱乐明星,崇拜辛亥女杰秋瑾,讲究女权女学、妇女解放,对这种女姓歧视行为义愤填膺,她读初中时,适逢村里修谱,她严词斥责,指出谱上不写媳妇名字是封建思想残余,坚决要求男女平等。不到三分钟,我堂叔用巴掌平息了她的“忤逆”。
上谱后,“新丁”的家长们纷纷上前看续集谱,他们很快地看到自己儿女的姓名;以前上了谱的村民也翻看平时难得一见的族谱,寻找名字,了解自己的辈分。族谱厚,篇幅长,字数多,表述带有古文性质,而且农村人姓名有多个,有平时的喊名,有父母按宗派起的名字,还有进学校读书时改的名字,一时难于找到。两名“业务”熟的工作人员这下发挥作用了,他们逐一帮村民找到了族谱名,让他们了解到自己的辈分。长根和振伟是一起在深圳打工的年轻村民,他们是同庚,读中学时是同学,辈分却大不同,长根是邓氏宗族第26代,振伟是第28代。按辈份振伟应叫长根“公公”,长根很高兴,对着振伟喊:“孙子,快过来!我带你上街买糖吃。”
下午,请了戏班子唱戏,戏目是抚州采茶戏的代表作“方卿戏姑”。说的是明代万历年间,尚书之子方卿家道中落,到姑父陈御史家借贷,遭到姑母方氏无情地拒绝和嘲讽后,发奋考取状元回来羞辱姑姑的故事。引人注目的是该戏还和临川道情实行了巧妙地结合,把戏中的“戏姑”一场中的大段的唱腔和道白,改为用临川道情说唱。道情主要的奏乐器是一个打穿了竹节的80厘米长的竹筒,在一端蒙上蛇皮或猪油膜,用手拍打发出一种“嘭、嘭、嘭”的声音。这样一改,加强了场上的效果,活跃了现场的气氛。
大家都坐在早已准备好的凳子上看戏。由于大都常年在沿海等地打工生活,很少回来,虽是同一个村的人,互相之间也早已生份甚至叫不来名字。借着看戏,大家互相询问对方的名字,与稀依记得的小时候的模样对号,不断发出“你就是某某人呀!”的惊呼声和欢笑声。也有人不理不睬,自顾自地看手机、玩微信。
演出开始,大家的心情随着戏情起伏,当看到方卿穷困潦倒,遭受姑母恶语羞辱一场时,有的说:“现在的情况是一个样,嫌貧爱富的人多得是,我们当年初次进城打工时,提一个蛇皮袋,穿一身农民服,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看不起。”看到翠姑不嫌方卿贫穷,对爱情忠贞热心相助一场时,有的人说:“现在这样的女人难找!为了钱,很多女人都热衷做二奶,当小三。”在外闯荡的年轻人还议论着互联网;谈论着微信;在家作田的老年人则诉说着种子、化肥、农药又涨价了,稻谷没有人收购,作田越来越难。二者的谈话像铁道上跑的两股车,并不相交。
其实,我们“老漂族”,不在家乡、在南昌过春节的次数更多,春节期间城市显得静悄悄、空荡荡。早晨出门买不到爱吃的馒头,因为做早点的师傅走了;漫步街头闻不到香喷喷的烤红薯味,因为烘烤的农民走了;平日拥挤的公交车乘客稀少,因为打工的农民走了。和回家过年的氛围相对照,这里没有昔日的同窗好友,没有血脉相连的亲戚,没有熟悉的家乡春节习俗,年味带给我们的是失落与寂寥,街上的节日装饰,四周的爆竹声、喧闹声,似乎与我们无关。大年三十,吃罢年夜饭,全家看着并不精彩的“春晚”,我抵御不了寒冷,提前睡觉。大年初一,没有人来拜年,我们也没有地方去拜年;整个春节,没有精彩,没有期望,没有兴奋点,简单平淡了许多,但希望还在,前景还在。
用不适应的方式过了第一个不熟悉的春节之后。我们想了想,既然要在异乡过年,过得好是过,过得不好也是过;热闹高兴是过,窝窝囊囊也是过,那还是努力把它过好吧。
从第二个异乡过年开始,我们便力争主动,年前很早冬玉老伴就开始打扫房间,把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晒干净,把每个角落的灰尘都彻底扫除,把每个物品都摆放整齐,让这个家整齐干净,看一眼就舒心。我们跑到超市,买来中国节、对联、窗花、彩旗和红灯笼,把家里打扮成欢庆的环境,因为,人改善环境,环境反过来影响人那;我们又到菜市场买来好多食材,按照网上教的方法烹饪出新式菜肴,我们要享受舌尖上的快感,吃出品位,吃出健康,吃出欢乐;我们还买来了烟花,准备同儿孙一起好好放一放,也放飞我们的心情。
今天早晨起床,见外面阳光灿烂,蓝天碧云,暖风掠过树叶流进房间抚摸全身,毛孔如花蕾般绽开,我们的心情也好起来。所谓故乡,说起来是一个地方的存在,实际上是一种情感羁绊与认同。随着我们“老漂族”这一代人的老去,故乡越来越成为纯地理的概念,儿孙们从小在南昌生活和受教育,他们的思想和记忆同南昌的其他孩子毫无二致。他们和我们这一代不同,他们认同自己所在的城市并渐渐当成故乡,这样下去,回家乡过年的人将越来越少,也许将来,回家乡过年的现象将成为一个尘封的历史。
身心安处即故乡,异乡也能过好年!看来这句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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