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味觉会跟着季节的变换,苏醒或者枯竭。在清风冷月的田野上,在细波荡漾的河水旁,常常会有野草的异香,钻进我的鼻孔,渗入我的舌尖,在我的味蕾上妖娆,丰盈了我渴望肉香的童年。
在我的家乡,有一种茅草。它散布在荒凉的田野上,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时,几度春风吹过,冬眠的草开始在泥土里不安分起来。它悄悄地扭动着腰肢,试着从大地母亲的怀里探出头来。一夜春雨,渠边沟畔,田间地头,便有了朦胧的绿意。它们点缀在枯草丛中,显得有几分单薄。它们是茅萸的家族,只需一夜之间,在春雨的掩护下,就会趾高气昂地把江山占领。待到明晃晃的太阳出来了,我们一帮熊孩子终于熬过了上课到下课的轮回。随着一声“叮铃铃”的铃音穿墙而来,我们这些穿着绣花灯芯绒布鞋、背着用几块花布拼凑的书包的孩子们,慌忙把桌面上的书,塞进了花书包里。我们像一群逃出牢笼的燕雀,奔向田野。在一道沟、一道坎的田埂上,在斜侧着身的坝坡上,我们跑着找着摘着,摘着跑着跳着。摘呀,摘呀,摘茅萸。一方方脸儿喜挂眉梢,一个个羊角辫翘上了天。
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群小燕子叽叽喳喳地从遥远的南国,悠哉游哉地结伴归来。老柳树的枝丫上,油嫩嫩的朵芽零零星星的探出脑袋。我偶尔能听到它们的笑声,从风口处,甜丝丝、香盈盈的满溢开来。
那个时候,我们的味蕾被浓密的清盐味道覆盖着。从前一年的秋天到冬天,我们的舌头都是和盐缠绕在一起。咸菜,咸肉,甚至是扭曲着的萝卜干也咸得淹嗓子。我的母亲有咽炎,每次吃过咸菜就会禁不住地咳嗽,特别是在深夜,有几次我就是在母亲的咳嗽声中醒来的。母亲先是咳嗽,接着父亲会拖沓着鞋,去堂屋倒开水给母亲。母亲接过父亲手里的葫芦瓢,“咕咚,咕咚……”喝着水。母亲喝水的时候,我偶尔还能听到她用水清嗓子的“嗯,嗯”声。
咸菜让我们的舌头变得笨重,也让我们的咽喉承受着挥之不去的负荷,嗓子眼里的唾液每每鼓噪着一股咸咸的味道,咽进去,心也会跟着难受一阵子,泛起一层涟漪。这样的时候,茅萸的新鲜气息,成了我们心中最为渴望的味道,也成了我们在每年春季里必尝的美味。
茅萸是茅萸草在春天里开出的棒儿花,棒儿花浅浅的白色,缩裹在绿色的胞衣内。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茅萸嫩嫩的,水水的。我们一帮孩子逛荡着花书包,在田埂地头间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找出我们最喜欢的茅萸,我们用小手指慢慢地把茅萸拔出来,放在粉红色的舌尖上,轻轻一嚼,甜汁溢出,满舌头都幸福极了。茅萸的野味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清香,厚重而温润,从我们细薄的舌尖进入,在腹中九曲回肠。
实际上,茅萸草的根也是我们的调味剂。当茅萸冲破胞衣,冲出母腹,与阳光对视。那时,茅萸草已暗香飘零,鲜灵灵的嫩芽儿变得粗糙,有韧劲了。用手摸一下,都觉得扎手。这样的茅萸就不能食用了。作为代替品,茅萸草的根就会走进我们的视野,成为我们的战利品。而事实上,我们是在跟猪猪们抢食吃。
我们家有一只大母猪,它不同于其它的猪,有些猪是为了专门留着杀年猪而养着的,有些猪要是过年还留着养的,就为了待到来年过节时杀,有些猪就是候着卖钱买化肥种子的。这些猪在伙食上就会相对好一些,没有吃食顶着,雏猪的膘上不去。
而我们家这头大母猪,除非是要产小猪崽,带窝的日子,伙食才会相对改善。若是平时,母亲给大母猪准备的就是几瓢洗碗水,再撒上一把糠,大母猪也照样吸得“咕滋,咕滋”的,頭都舍不得抬一下。这清汤寡水的熬了一个冬季,到了春天,大母猪也活络开了,在坝子两边寻找草根。我们家的大母猪,还是很守规矩的。它很少会去田地里。
田地里因为有绿莹莹、黄灿灿的庄稼,一头猪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庄稼地,能为了什么?农人们在平时就会提防着猪,那猪还没打算好去哪,还在田头犹豫着的时候,身上就会冷不丁的遭到一脚踹,或者鬃毛上会落上一块土疙瘩,这是对猪们的提醒。最好不要越雷池,要不然,有你好果子看的。在农田里造精,是猪的错,也是猪的主人家的错。谁让你不看管好自家的猪!
一头猪就是农人家的一份子,与主人家荣辱与共,福祸并依。
我们家的大母猪喜欢独自行动,在坝子下的圩堤上,它独占着一片地,把它的厚猪唇往茅萸草的根茎处使劲的拱去,有草的土质层都比较松软,经不住猪鼻子拱,不消一会工夫,白白嫩嫩的有麦秸秆粗细的茅萸根就一根根地混在泥土里,看着惹人馋。大母猪拱着鼻子,张开大口,把几根茅萸根吞进口中,然后大张着嘴,仰着脖子,慢慢地咀嚼。其它的猪也各自守着自己的地盘,吃着美味。有时,这些猪们也会因为茅萸根斗架,在茅萸根不多的地方,它们为了争一处茅萸根的开采权,伸出头,拧着脖颈,你拱我,我搡你。鼻子里还发出哼哼的猪叫声。
大概只有我们家那头大母猪,独守一处,没有哪头闲散的猪敢轻易地去与它争抢地盘。有时也碰巧大母猪在初春时下了一窝小猪崽,这些淘气的小猪崽会偎在妈妈的身边,跟前跑后地抢着猪妈妈从泥土里拱出来的茅萸根,它们相互逗弄着,咀嚼着,伸长了脖颈,噎得白眼直翻。那一刻大母猪已经顾不上自己嚼茅萸根了,而是一门心思地用大猪嘴大猪鼻子在土里拱。在它身后是一个壮观的景象,绿色的长丝带上,泛白的茅萸根躺在黑黑的泥土里,十几只黑漆漆的小猪崽头拱着头,小猪臀翘着,越翘越高,翘到最后,轰的一声,一群小猪崽分崩离析,来了个四脚朝天。
如今,那一幕已成往事,往事如风。我家的那头大母猪在我们家生活了有十多年的时间,它显得老态龙钟了。精瘦精瘦的,像那个豁了口的猪槽,以及猪槽旁的树皮都已脱落的老柳树。它不能再带窝产猪崽了,而母亲也不愿意去蚕食它。母亲说,白养着一头猪也不是事,养不起。还是卖了吧!随便人家给个价,换俩钱,给孩子们交学费,也好。
母亲说这话没多久,随着买猪人的一根绳子,我们家的老了的大母猪消逝在那条土疙瘩路的尽头。母猪走时,有过一段时间的挣扎,它像一头小猪崽一样,“哇啦哇啦”地昂着头,对于套住它脖子的那条尼龙绳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可是,它毕竟只是猪,到最后,它终是没抵过买猪人的胳膊,由着买猪人,“哼哼唧唧”,极不情愿地走了,一步三回首。那天,我和母亲,一前一后,站在那个路口,目送着母猪远去的背影,很久很久……
生活的波浪在不经意间就有了褶痕,一些记忆被零零散散地夹在褶皱里,不会被轻易打开,却也像一个烙印。我偶尔在春季回家的时候,在经过的沟沟畔畔间,不用太费力,就会与茅萸草相遇,我会颠颠地跑上前去,把一路走来的矜持扔到脑后。在我弯腰的一瞬间,我看到茅萸草和我一样的惊喜,明媚的春光里,它随着春风一起跳舞。我突然就有了孩子般的亲切感,在这绵延的春草间,那一群背着小书包、在这片春草上疯跑的熊孩子,都去了哪里?!
我的手心塞满了茅萸草,身边的少年木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茅萸草。姑姑,这不就是草吗?满地都是,奶奶说,这草原来牛最喜欢吃,我们家的大母猪也喜欢吃。可现在年代不同了,有拖拉机耕地,不需要牛,农村好多人家也不养猪了。没有了猪,没有了牛,这草就是杂草,无用的草。这里的田埂上、沟渠边,到处都是,谁稀罕。
这茅萸草,味道可好闻了。你闻闻,说着,我把茅萸递到少年鼻子下。我不喜欢这味道,一股青棒味,他说着,眉头就皱成了疙瘩,头朝一边扭去。他的两腮忽高忽低地起伏着,那里,正有鲜美的果肉在拨动。它们有精美的包装袋,它们曾经历过很多的工序,它们是人类利用智慧的合成。
我怔怔地抽回手,手心里的茅萸也突然低下头。春天里的阳光依然灿烂,只是在那如宝石一样碧蓝的天空上,总有些色彩是黯淡的。
在少年不解的目光里,我抽茅萸的动作,就有点笨拙和做作。剥开外皮,肉白粉嫩的茅萸草,反倒失了颜色。它们静静地等着我,一如我儿时的伙伴们。
如果说茅萸是娇嫩的芽,茅萸根就该是成熟的果。芽的味道,鲜嫩,干涩;根的味道,微苦,且甜。这恰如我童年的那些生活,恰如这形形色色的人生。
上一篇:《春节》邓建中散文赏析
下一篇:《春语》刘舒畅散文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