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梅花
苏北没有梅,或极少见。
听说盐城大丰有一处西郊梅园,梅花开得好,心头一热,就去赏了。
每年春天都要踏青赏花,去连云港石棚山赏桃花,到苏州西山、香雪海赏梨花,踏着武汉大学的春天赏樱花,乘着南京的早春赏梅花山的梅花。每年花开都不同,香味也不一样,赏的心情也大不一样,沉到心底的念想就更不一样了。
我喜欢梅花,也许是受了古代文人的熏染,那些遥远的诗人们几乎都写过梅花的诗。宋代诗人写梅花最多,欧阳修、苏东坡、陆游、李清照、王安石、范仲淹、辛弃疾都写了,他们似乎不沾上一瓣两瓣梅花、不闻上一丝一缕那香魂的气息,就不是诗人,没了灵气,写不出诗来。
宋代诗人的词写得好,是不是他们钟情梅花,写了梅花,因而词就呢喃得好呢?
梅花是被宋代诗人写出来的。宋代诗人把梅花的气、神、形、魂、骨都给写出来了。宋代是苦难的朝代,诗人也就是苦难的诗人,写出来的梅花也就透出苦难的西北风、不屈不挠的风骨和一袭清风。
大丰的梅花怎样呢?
大丰西郊梅园在一个叫大中镇的地方,平坦广阔,河流蜿蜒,梅树林林总总,高高低低,姿态万芳,在翘首相思之人。
我来得还是有些早了,虽然初春,寒气吹在身上不冷,看到的梅花,大都在枝头上似乎没有睡醒,一个个蓇葖吐出一点颜色,还在睡着。少有几株梅树带来了一些惊喜,她们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微微地舒展开身子,向着春天甜笑。
赏梅花,要赏神、形和骨。我不喜欢赏梅花的色和香,别的花已有的风骚,再看,就是一个字,俗。
眼前的梅花一株株的,一个树枝上也会有星星簇簇的梅花,灿如朝霞,白似瑞雪,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淡淡的,有股清香,直灌肺腑。轻风拂来,枝头上的梅花激动地颠晃,为一天天暖和起来的春天手舞足蹈。
我总把梅花与严寒联想在一起,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丽、沧桑、沉雄的大美,而风和日丽中的娇嫩的梅花,她年少得承受不起梅花的生命之重。我想起了曾住过的家,后窗户下的一株腊梅树。她也是梅花的一种。这株梅花,不高,也不繁茂,有点瘦弱,不过,树上结满了星星点点的花蓇葖。寒风啸啸地吹着,雪花冷冷地飘着,腊梅树没有一身绿叶庇护,依然伸出手一样的树枝,托着花蓇葖,亭亭玉立。风摇着,想把她拽下来,雪花包裹着,想把她冻僵,她依然攥紧拳头一样结实的花蓇葖,在想象着,在慢慢长着个子,在准备随时展示自己的青春力量。
一天,腊梅树枝干上结上一层薄薄的、亮亮的冰,一个个花蓇葖也穿上了蝉翼一样薄的透明冰衣。我担心,花蓇葖可能会被冻僵。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直到冰融雪消,花蓇葖不但没有冻僵,反而长得肥肥实实,绽露出了迎接春天到来的黄色粉瓣。
我心中的梅花模样就是这样。
当以为看不到了心中那样的梅花时,一声叹息还没有远去,我踏进了“沁香园”小院,一株开着零零星星花朵的老梅树蓦地跳入眼帘,眼前“嗖”的一亮。这梅树叫“宋梅”,生长在宋代,有800年的生命了。
“宋梅”不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她就变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我只能仰望,肃然起敬。我沉默了,心静了,如清澈秋水。“宋梅”这位“老人”,不高,也不大,却很墩实,树皮漆黑而斑驳,枝干虬曲苍劲嶙峋,有一爿树干曾遭过雷电击打,枯枝却不死,顽强长出新枝,现出威武不屈的阳刚之美。
没有“宋梅”,难以叫西郊梅园。一万多株的梅花树里,能有一株“宋梅”,西郊梅园独步中国还用怀疑吗?“宋梅”让大丰人敢说苏北有梅花了,敢在江苏叫响梅花了!
坐爱“宋梅”够了,如古人所说,赏梅,“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看不到“宋梅”缤纷怒放的花朵,嗅不到欲醉欲迷的花香,能静心地赏着她,仿佛,就能看到北宋的开封大街小巷里开满的梅花,那香味像层出不穷的云雾弥漫着宫廷;我穿越了800年的时光,看到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米芾的书法跌宕跳跃的风姿、骏快飞扬的神气,苏东坡的曲赡高华、浑厚雄大的诗句,激起的一股股雪浪花……
“宋梅”与欧阳修、苏东坡、陆游、李清照、王安石生长在同一个朝代,那么,他们见过面、说过话,他们也给她写过诗?也许,她就是欧阳修、苏东坡、陆游亲手栽下的,李清照、王安石给她浇过水……
看不见的高贵,才是高贵。
闻不到的香,才是心香。
坐爱“宋梅”,坐在云蒸霞蔚的梅花中,我浸身香海,身子香,眼睛香,言谈香,举止香,心里香……
鸟儿不肯离开的山谷
一群鸟儿飞进宿城枫树湾时,我刚好也到了这里,满天的乌云终于憋不住,洒下了牛毛细雨。同行的朋友递上一把折叠伞,我连连晃头说:“不用,走进枫林就行了,树叶密密麻麻,不会淋上雨的。”
看这儿的枫叶第几次,记不清了。枫树湾是一条沿着山涧迤逦而上的山谷,涧两边全是枫树,长得如同钻天杨,高耸耸的。见过北京香山、南京栖霞山、日本京都岚山的枫树,长得都是矮胖个子,人在一簇簇枫叶间慢慢地走,慢慢地看,随手可以拨开一簇枫叶,摘下一片叶子,衔在唇里,优雅地玩味。突然,我发现,在宿城,枫树还可以长得这么高爽。
进了遮天盖地的枫林,雨就不见了,周围游人也不再打伞,大多数人都围在涧边看着流淌的水,少有几人还在仰视树上的枫叶。涧中池塘里的水碧绿、碧清,一眼见底。几片红的黄的枫叶漂浮在水面上,给水平添了些许寒意。不少人见了水,惊呼:“呀,这么清的水!”弯下身子,用手拨弄水,洗洗脸,一脸开心的笑容,好像脸上一下子漂亮了不少似的。可惜,阴雨天,一塘碧水发着乌亮,却看不见平时倒映在水里的蓝天白云、色彩缤纷的枫叶,算是白白痴守了醉人的枫林。枫林里潮漉漉的,枫树也是潮漉漉的,枫叶青一块、黄一块,还未透红,叶子上流着细细微微的清流,像少女眼中流出的委屈的泪水。枫树的枝干是潮湿的,石板路是潮湿的,灌木丛和脚下的枫叶都是潮湿的,连同我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有了潮湿的感觉。
我的心也湿了。
枫林里静悄悄。刚刚看着飞来的一群鸟儿,不知落到哪儿,在干什么,不见踪影了。一阵急促的小雨像风掠过,枫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一片一片叶子如同醉酒般摇摇晃晃落下来。路上落着枫叶,叶片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满脸不悦,四周一排排锯齿状的边子蜷曲着,一片片叶子厚叠叠地铺在路上,竟变得几乎全是红的了。我疑心花了眼,揉了揉,再看,还是红色。看来,挂在树上不为秋,落在地上才算红叶。我从脚下开始欣赏初冬的枫叶。雨中凋谢的枫叶,落在地上,像铺上一层地毯,两脚踩上去,松软、柔和、不打滑。我又怜惜起薄薄的枫叶,它们会在人的脚下,在风霜的冰冻凌虐下,慢慢地碎成泥土,把一丁点儿残留的甜丝丝的生命气息,在小草、小树上再发出芽子……
枫叶不俏了,其它的树呀草呀水呀,可一点没有寂寞,纷纷争俏。一棵杮树,枝干落光叶子,像一只公鸡褪净了身上光华的羽毛,光秃秃的。想不到,杮树枝干上孤零零地挂着一个拳头般大的黄里透红的杮子,在寒风中得意地摇摆。冷冰冰的峭壁上,一条瀑布热情澎湃地喧腾着泻下来,让山谷里水雾弥漫,轰鸣不息……
登上一个山头,这时,雨歇息下来,高高的山上,飘动着一块一块灰白色的雨雾。居高临下,我回望刚刚走出来的一片蓊郁的枫林,那杮树和杮子还有如白练般的瀑布隐匿得不见了。枫林却像雨后的彩虹,又如孔雀开屏,像被泼染上五彩颜色,有如青苔般的鲜绿,有如鹅蛋黄般的鲜黄,有如玫瑰般的鲜红,斑斓缤纷,竞鲜斗艳,如同一幅绝美惊艳的油画……一群鸟儿在枫林上空飞来飞去,不肯离开。我动情地想,这肯定是我刚刚看到、寻找的鸟儿。这些精灵,也知道枫叶红了,燃烧得热烈,情感奔放,恋恋地不肯离去。
我迷醉了。
我明白过来,最好的风景,要从远处望,要在高处看,如同恋人,有些距离才会觉出美。
在高处看枫树湾的枫叶,它的美全都跳出来了。
江南之最
初秋,我到锦溪采风。
我没到过昆山的锦溪,更不知道800年前宋孝宗的宠妃陈妃偏爱锦溪山水,恋不忍离,死后水葬于此,把一个好听的锦溪地名也改叫陈墓,直到1993年才恢复古名。我只以为锦溪与江南一些古镇水乡“古井风亭”、“金波玉浪”差不多,进了锦溪,眼弹睛落,只见石隙间、青苔边、瓦檐、藤萝、柳树下,水波粼粼,小河悠悠地流淌,桥梁更是星罗棋布,江南的桥好像全都在这里,以桥最多而闻名的乌镇、周庄也没有这么多的桥,当地名谣素有“三十六座桥,七十二只窑”的说法。我是刮目相看,相见恨晚。我见过英国泰晤士河上的桥,那有很多桥,都有不浅的文化,在世界上名气可谓熏天,如伦敦塔桥、滑铁卢桥、千禧桥等等。伦敦塔桥是伦敦的象征,滑铁卢桥则是英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著名的水彩画家和版画家约瑟夫·玛罗德·威廉·透纳约在1830~1835年间创作的油画作品《泰晤士河上的滑铁卢桥》的原型。我曾喟叹,在国内所见到的桥的确是少了些许文化,美中不足。
锦溪的桥令我眼前发亮,精神一振。最先入眼的是里和桥。不是当地文联主席介绍,就与一位将自己的灵魂与江南水乡融为一体的不朽画家擦肩而过了。这画家是陈逸飞。昆山一位书法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早晨,陪同陈逸飞来到锦溪写生,里和桥的景色抓住了画家,不能自已,灵感萦回,兴然挥毫。一幅油画诞生了,取名《古桥》,1985年被世界联合国协会设计后,以《晨》的名字,选为“国际邮票节”的首日封,在日内瓦发行。浪漫化了的江南水乡,一种超凡脱俗的宁静,它让西方人看到了古朴、神秘、宁静的东方世界,一个与西方完全“不同”的、却为他们所能理解所能想象所能读解的“东方”。藏在深巷人不知的里和桥一下子出了大名,陈逸飞也随之声名大振。没想到,著名的水彩画家、版画家约瑟夫·玛罗德·威廉·透纳约与油画家陈逸飞的心走到了一起,不谋而合,前者用油画作品《泰晤士河上的滑铁卢桥》捧起伦敦滑铁卢桥,后者用油画作品《古桥》造就了一个江南水乡。
里和桥,也就是南塘桥,里和桥只是俗称。它始建于南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清乾隆十二年重建。明代诗人高启的诗句曰:“南塘桥下水泠泠,桥畔长堤柳色青。一勺清泉涵古井,十分凉思满风亭。春游坐顾添诗兴,晓汲闻烹唤酒醒。唯有村翁能领略,渔歌牧唱正堪听。”
我登上里和桥,仿佛也要让自己成为陈逸飞画中的一个风景。舒目张望,桥下流水悠悠,小船咿呀,岸上人家尽枕河,杨柳飘拂,姑娘蹲在河边摆洗葱菜。不时,游船穿桥而过,船上或三五个年轻伴侣,或一对老夫妻,由当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船娘掌橹,船娘哼着江南小调“好一朵茉莉花”,摇着船儿,沿着锦溪,穿过一个个桥洞。
我一连走过数座桥,记得有十眼桥,建于明代,有九柱十孔,故名十眼桥,犹似蛟龙卧波,是观湖赏月好地方。节寿桥,明代崇桢3年里人捐资所建,清朝雍正年间,里人孙德明为母亲六十大寿重新修整,桥名“节寿”,长寿之意。普庆桥,是石拱桥,俗称“俞家桥”,建于明朝永乐七年,清朝乾隆四十六年重修,桥孔水面上呈半个圆,水下面也是半个圆。传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与军师刘伯温来到锦溪,刘伯温认为这里是龙穴之地,如果不破掉这里的风水,日后必定要出皇帝,与朱元璋争江山。为破龙穴风水,朱元璋下令在锦溪河的“龙颈”上建了这座石桥,以卡住龙的脖子。桥柱有对联:“两岸烟飞通海市,一溪浪涌接澄河”。还有众安桥,俗称“牌楼桥”;周公桥,俗称西街桥、虹木桥;天水桥,俗称“北观音桥”;丽泽桥、隆福桥,称“福寿桥”等等。
锦溪有“走三桥”的习俗。三桥为天水桥、丽泽桥、鸿福桥,成“品”字型架在交通河、锦溪河汇岔处。过去,镇上居民遇有嫁娶喜事,新郎新娘就要走三桥,喜气盈门。
因水而生,锦溪的水巷、河埠、拱桥、骑楼、廊坊、街市,宛若一幅撩人心魄的画卷,说她是“睡梦中的少女”,不过分,赞她是“淡抹浓妆总相宜”,也不过分,誉她是“江南之最”,更不过分了。
流水悄逝,古桥依旧。一座座古桥织成了锦溪一幅江南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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