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米的旅行
这注定是一条年复一年的经典线路,关于一粒米的旅行。
五月,若隐若现的布谷声中,秧苗出落得青翠欲滴,农人拿来箩筐,秧苗端坐在农人晃悠悠的箩筐上,一路挤闪路边的野草,担子跌落着亮晶晶的水滴,以一个季节的成人礼的方式,走向天光云影的秧田。
一粒米就这样开始旅行。它一出门,就迎面遭遇一场兜头雨。一场雨在天地间泼泼地下着,秧田翻着气泡,秧苗在雨中,舒展腰肢,歪着小脑袋,咧着嘴,尽情吮吸。秧田需要汩汩的水,小河的水,沿着水渠哗哗流淌。这时候,有一尾鱼,“泼刺”一声,游入秧田。
一粒米在旅途上,雨热同期。高温在秧棵间恣肆蔓延。只有在这样氤氲的高温下,一粒米才开始抽穗。三伏天,农人在水田劳作的姿势,是逆光中的一幅剪影,勾画在以秧田为背景的天空。那些秧苗在咕噜咕噜地喝水,农人在拔草的间隙,坐在树荫下,也咕嘟咕嘟地喝水。随身携带的水壶里,有一层积渍厚厚的水垢。
城里来的孩子,对农村所作的观察,是鹅眼状的。田埂上,迎面走来的水牛,一对大眼睛倒是怯生生的。农人谚语:鹅眼看人时小,牛眼看人时大。牛的双眸,闪烁的是对土地的敬畏。
一粒米邂逅爱情。这时候,稻田里有蛙鼓虫鸣。感情越炽热,温度越高,一粒米在稻壳紧紧包裏的子宫内灌浆发育。灌浆中的一粒米,阳光下,放在掌心,用手轻轻一搓,是迸裂的、嫩嫩的、青中带玉的胞浆。不远处,邻家女孩儿,坐在小院的树下,静静地想着心思。
等到农人的额头上、脖颈上的汗水渐渐风干,秋天到了,梦中稻田,逐渐干涸,大地一片金黄。一粒米,等待收割。就这样,一粒米在它的旅行时光中,戛然而止。
儿时餐桌上,我经常将一碗饭,吃剩一半。外婆见状,不时提醒说,浪费粮食,响雷打头。一粒米,七斤四两水。我吓得赶紧扒拉干净,故意发出响声,碗底照见人影。
到达了目的地,一粒米,脱去薄薄的稻壳,变成晶莹的一粒,又开始了它的另一种旅行,从乡村流入城市。
那时候,父亲在粮店上班。粮店的粮垛堆至房顶,粮垛由一袋一袋的米包垒成,我躺在粮垛上,重量的挤压,一堆米,在身下,有秩序地缓缓游动。趴在粮垛上游戏的日子,我曾看到装满无数粒米的麻包上盖了章,有的还标有印记。有一只麻包,上面写着字:“新河大队、张”。我猜想着,这一定是那个卖这一包米的农民留下的,他舍不得这经历了一个苦夏所收获的这一包米?站在树荫下,咕噜咕噜地喝着水。抑或是让淘米做饭的城里人,晓得这-包米,是乡下一个姓张的人种的?彼此之间,有种缘分。
一粒米之旅,是一个苦夏之旅,暴雨雷电,等待忍耐,孕育蜕变;是一个辗转之旅,舟车相继,每-个环节,都串连起好多人。
一粒米,喂养了乡村和城市。
从前的米
从前的米,真香啊,煮一锅米粥,还有一层薄薄的米油。牟老四跟我谈到从前的米,肠胃蠕动,肚皮咕咕作响,眼神中流露出恋恋不舍。
牟老四想回到古代,做一介耕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裤管卷到大腿,手扶一架犁铧,跟着一头水牛屁股后头,深一脚,浅一脚,趟在水田里翻犁,那些经过雨水浸泡的软泥,“吱吱”地从脚缝里挤出。牟老四回头一望,他的老婆正袅娜地走在弯弯的田埂上,手挎一只竹篮,里面摆着酒和茶,给他送饭来了,牟老四一激动,一屁股跌坐在湿漉漉的秧田里。
从前的米,用铁锅烹煮。大米煮饭,小米熬粥,角色定位,分工明确。要说从前的米,还得说从前的稻。
从前的稻,长在从前的秧田里。从前,在我的家乡,出产红稻米。遥想先民当年,稻田如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江下游冲积平原,气候湿热,土壤肥沃,适宜稻子的生长,隐隐的地平线上,红稻米,喷薄而出。
从前,父亲在粮店做会计,售出的小纸牌上写着:粳米伍斤、籼米伍斤。称粮的,在头顶上的一根木质管道里,哗啦一声放米,再通过一个注口将米倾出,我看见一个老大爷,颤巍巍地,扛走半袋米。
粳米是大米的一种,米粒椭圆,丰满肥厚,呈透明或半透明,质地硬而有韧性。籼米,细而长,米色较白。
从前的米,一年一熟,不施农药化肥,长得也慢,产量不高,都属于精耕细作。煮出来的饭,香喷喷的。我在海南吃过一年三熟的米,煮出来的饭,吃在嘴里糙糙的。
《红楼梦》里有胭脂米。第53回,庄主乌进孝进贡的红帖上,有“御田胭脂米二石”;第75回,贾母问有稀饭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吃去……
明朝的张岱说,“天落水做饭,白米变红,红米变白。”古人煮饭讲究,要有好水。
在乡村,遇一老农,擦拭着脸上的汗,挑着一副担,得意地对我说,在我们乡下,其它东西没有,只有一样:吃米不用愁。老农捋着花白胡须告诉我,你们城里人吃的都是粮库里经过几年周转的陈稻碾出的米,我们吃的是自家种的新米。临别时,老农背着一袋米,非要送给我带回城里。
从前的米,在磨坊。小时候,街坊邻里有个驼背杨二爹开磨坊。附近的人,用箩挑来稻谷,黄灿灿的稻谷,倒在一口圆形大石舀里,人站在一块槽墩上,左脚实,右脚虚,虚悬着的那只脚,一脚一脚地踩着,深一脚,浅一脚,圆柱体的大木棰,七上八下,重重地砸落下去,磨坊不时传来“扑通、扑通”沉闷的舂米声。
还有一头驴,杨二爹将它蒙上眼罩,驴拖着两片大石磨,一圈一圈地原地来回跑。磨成的面粉,从两片石磨间倾泻而出,杨二爹驼着背,跟在驴屁股后面,将米不断地倒入石磨的注口中,节奏不疾不徐。
磨坊里,站着擦拭汗水扶扁担的人。磨坊里,尽是高矮胖瘦的草帽布衣。磨坊是民间。
从前一个要饭的,身上背一只瘦长的布口袋,要饭菜,也要米。现在的职业乞丏,只要钱,不要米。
一把米,可以煮一锅粥,敷衍出一家老小风生水起的生动的吃饭场景。
米是苍生。想到从前的米,我还想到一个稻草人,穿着牟老四的旧衣裳,站在稻田里。
一个人的水稻田
我在城市眺望水稻田。有个朋友,在微信上直播水稻田收割的视频:收割机开进村庄,开进水稻田,机声轰鸣,那些稻子应声倒伏,几个农人,倒背着手,站在田埂上,一言不发。
用沉默这样一种方式,与一季水稻依依相送。这让我想起古代的两个人,站在旷野上,隔着一段距离,拱手道别,也让我想起曾经踩过的几块水稻田。
10岁时,我到乡下家去。远远地,看到亲戚们在水田弯腰劳作的姿势,是逆光中的一幅剪影。
三伏天,大地流火,人有渴感,动植物也有很强的表达。秧苗扭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喝水。我还看到一只亭亭的鸟,不失时机地立在稻田边饮水。喝一口,尾巴翘一下;又喝一口,尾巴再翘一下。不难想见,清亮的水,顺着鸟的喉管,舒服地流到胃里。
稻草人,也是大地上的“人”。我看着它们在水稻成熟的季节,头戴破草帽,身穿旧衣衫,身上还残留着某个农人的汗味和体温,成为农人的另一种站姿。一个人和他所对应的稻草人,孤独地,守望着一片水稻田。
20岁那年,我在苏北水乡,亲近一株水稻。我站在一片水稻中间,是想看看水稻的灌浆。灌,这个词,很微妙,它把日月天地的水土精华,都灌进去了,待到秋天渐渐风干,成了一粒凝固的记忆。
柴门临水稻花香。夜晚的水稻地,是用来回忆的。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水稻田里蛙鼓虫吟,谦卑的水稻,在水田里微微呼吸。水稻的呼吸,也是村庄的呼吸。
有个在景区工作的朋友,用一年时间,做他的彩色稻田。登上约10米高的观景台,一只松鼠跳跃而来。远远望去,彩色稻田画在水乡田畴,色彩斑斓,景色迷离。
朋友说,彩色水稻有紫、绿、黄、红等不同颜色,叶子、稻穗为彩色,但脱谷后,仍是晶莹白色的米粒。水稻的外形呈彩色,把它们进行组合种植后,就能够呈现出美丽的“稻田画”。
一个农民也做他的彩色稻田。我乡下的朋友王小二,在水稻田里“种”了一个杨柳青年画上的胖娃娃。胖娃娃的胳膊、腿是黄色彩稻,紫色的用于描边,普通水稻构成了整幅图的背景。
插秧时,王小二在稻田里划了好多条小沟,忙得汗流浃背。他用数百根小木杆和四百多米的草绳,勾勒出娃娃的形状,将十多种颜色不一的水稻种子栽种下去。经过半年多的孕育,王小二家的胖娃娃呱呱出世了,王小二请朋友来参观,开心得合不拢嘴。
关于稻田的实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我从前一位写诗的朋友,把稻子想象成是他怀孕的爱人。他说,抚摸一株稻子,就像抚摸爱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后来诗人在工厂里上班,被机器收割了一根手指。若干年后,诗人不再写诗,而是做了老板。有一天,在一个酒店门口,我听到有人喊我,扭头一看,是他笑呵呵地站在一辆宝马车旁。不知道,诗人是否还记得从前的那块稻田。
金色的水稻田,有时候是用来勾画村庄的。几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到皖南黟县关麓古村去,坐在“联体别墅”前的石头上小憩,我没有进宅去,而是被眼前一块泛着秋光、油画般的水稻田所吸引。乡村老别墅里的人,上哪儿去了?他们已经远行,留下这幽幽古宅和门前年年依旧的水稻田,映衬着老旧的建筑,粉墙黛瓦,古朴而宁静。
丰收的水稻田,是沉默和谦卑的。看过那么多的浮华和飘渺,一个城里人,想去看看实实在在的水稻田。
我理想的彩色水稻田,是在大地上写诗:“城市里生活,古村里怀念”,里面有一个中年男人的梦境。用彩色稻种,种下字,让一行诗,在季节里渐渐生动饱满起来。村庄和一颗躁动的心,也在季节里渐渐安静。
稻草的暖,是一种清香的暖。那天,我和朋友开车到他的乡下老家去喝酒。车沿着寂静水稻田簇拥着的小路,左右绕行。我用手机拍下水稻田中央的村庄,在微信上写下这几个字:吃过那么多的大米,一个城里人去看水稻。
在我的故乡,没有大片大片的红高粱,也没有大片大片的梵高的向日葵,那些水稻田,包围着村庄,我去乡下,像一只偶尔路过的鸟,在金黄的水稻田间穿行。
水稻田,从少年开始,一路光影过渡,来到中年。这些与生长有关的田块,饱含生活的隐喻和生命体验。我知道,稻谷就在窗户外面,影影绰绰,它们在奔跑,那是祖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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