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并不老,他和我年纪相仿,只是由于艰辛的生活,使他看起来要比我老相许多。记忆中的老郭常年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绿军装上衣、一双已辨不出颜色的球鞋,开着一辆油漆斑驳的电三轮,车上高高低低、参差不齐摞着一些收购来的废品。
认识老郭,是在七八年之前。
那时,孩子到离家很远的一所初中就读。为了上学方便,我们租住到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区。
时间久了,就产生了废品。许是天意,在我把废品收拾到一块儿准备卖掉时,老郭出现了。初见到他时,老实巴交的面相给了我不错的印象,一身少颜没色的衣裤,一头好像长时间没理过的头发。谈价,捆绑,过秤,动作干净利索,远不像他说话那么黏黏糊糊、哼哼叽叽。
原来住的小区里,收废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这个人,浑身上下透着女人的精明,商人的狡黠。她不但把价钱压得很低,还时常耍耍秤杆,十斤跟你说成八斤是常事,要是遇到上点岁数的,她更是过分,遇到认识秤或是较真的主儿,她自然逃不过,但她会用那特有的大嗓门哈哈一笑:“你看我这眼神,看错秤了。”时间长了,大家知道了她的不地道,都不愿把废品卖给她。她好像并不知道生意日渐清淡的原因,依然在院里转来转去,招徕不来生意,开始跟人搭讪:“上班走哇?有废品吧?”即使这样,还是没有多少生意可做。慢慢地,她就从我们这个小区消失了。
素来,我对这类人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做生意贵在诚信,如果缺失了这点基本的道德,长远来说,是得不偿失的。可惜,有些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最起码那个收废品的中年妇女是这样。要不,她也不会落得个“败走麦城”的结局。
初次和老郭打交道,说实话,多多少少我还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的。他麻利地踮起捆住废报纸的塑料绳,把那个被磨得锃亮的秤钩往绳的打结处一挂,一手扶秤,一手掂物,报纸太重,他龇牙咧嘴,踮起脚尖,随即放下,在秤杆上挂着秤砣的地方仔细看看,报出重量。我并不怎么认识秤,但还是装作内行的样子,用手在秤杆上数了数。他憨憨地一笑:“放心吧,大妹子,斤数足足的,我在这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他是不是把十斤说成八斤,我还真是不知道。
之后,和门岗的大姐渐渐熟识了,了解了老郭的一些情况。老郭是魏县人,多年前从家乡来邯郸收废品,租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城中村。经常在附近的几个小区转悠,由于他给的价格高,从不缺斤短两,人又随和,居民们都愿意把废品卖给他。后来,再见到老郭,我总是报之以一笑,算是对他曾经的不信任的一个歉意。
老郭收废品,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像其他人那样,三轮车把上挂一个录音的小喇叭,一句接一句地播放:“收废品啦!收废品的来啦!”,刺耳急促。有时会从阳台上探出一张愠怒的脸:“别喊了,俺家孩子睡啦!”老郭很少喊,只是坐在电动三轮车上,任车子慢悠悠地滑动,偶尔,会抛出一句:“收废品啦!”那声音就像农家妇女刚擀出来的软塌在案板上的面条。碰到楼底下闲聊的老人,他甚至还会停下来静静地听人家说上一会儿,间或,插上一两句,好像他并不急于做生意,好像收废品只是他的一项副业。
租住的日子,我只把废品卖给老郭。慢慢地,也就熟悉了,也了解了他家的一些情况。他妻子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高中,二儿子上初中,巧的是和我女儿在同一所学校,更巧的是还在一个班。整个家,就靠他一个人收废品为生,其生活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老郭收他的废品,我上我的班。许是孩子们是同学的缘故,我对他多了几分热情,有时会把家里一些闲置不用的日用品和穿旧的衣服送给老郭,他每次都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以点头表示感谢。
孩子毕业了,我们租住的日子也宣告结束。我以为老郭就从此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原来的家装修完毕,我去了一个城中村定制家具,意外地遇到了老郭。谈到近况,老郭一脸凄然:“现在干这行的多,钱不好赚了。”我试着问了一句:“你没想过做点别的?”“咱一没手艺,二没文化,干啥?再说,干这行时间长了,摸出点门道来了,凑合着干吧。”告别之际,我索要了他的电话号码,存储时,只知道他姓郭,干脆存成了“废品郭”。因为家里装修还有一大堆废品,没有了老郭,我不知道该卖给谁。
离开了租住地,生活渐渐融入另一个环境。怎么也想不到,我还会再遇老郭。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从办公的二楼急匆匆到不远处的机关开会,差点撞上一个人,我定睛一看:“这不是老郭吗?”我惊问:“你在这儿干什么?”眼前的老郭比几年前的更老相,胡子拉碴,衣衫破旧。老郭也认出了眼前的我:“你在这儿上班?”接着,他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起来。原来,他前一段时间出了车祸,当时看没多大事儿,经事故科调解,对方多多少少给了点儿赔偿,可过了一段时间,他感觉腿有了异样,并开始疼起来,治疗,吃药,早已把赔偿款花得一干二净,他认为这是那次车祸后遗症,遂重新找到肇事车主,但人家认为已调解完毕,拒绝再次负责。他这次来是想去五楼的律师事务所问问,看该怎么解决。我这才注意到老郭的腿一瘸一拐的。随即,他把探寻的目光投向我:“你在县里,看能给想想办法吧,听说肇事车主就是附近某个单位的。”原先见到老郭的惊讶完全被这个请求给冲淡了。我知道,这类事关乎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况且这也不是我能力所能达到的。于是,我表达了我的无奈并宽慰了老郭几句,便逃也似的走了,扔下了愣在那里的他。
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老郭。不知他那件事解决得怎么样了,不知他的腿好了没有。
上一篇:《废名的故乡情》河边柳散文赏析
下一篇:《故乡的炊烟》周成新散文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