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离现在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距离了。一行人从鲁国的曲阜出发,沿着滔滔黄河,一路向西,向着中原地带的洛阳进发。带队的人很受鲁国国君的欣赏,特此为他派遣了车马仆役,目标,到洛阳去见另一个人。这就是孔子向老子问礼的故事。
当时的孔子三十六岁,这个维护周王朝礼乐制度的中坚,正处年富力强、有为而立之时。至于二十年之后天下进入诸侯称霸、礼崩乐坏的乱世,主张“克己复礼”的孔子周游列国,遭人冷遇、嘲笑乃至是驱赶,那是后话。但这一切更加印证了孔子坚韧执着的品性。中国的儒学、儒学的圣人,大约就是在这几十年间塑造而成了。
孔子为什么向老子问周礼?就因为后者太神秘,就连司马迁写到他的时候,都写得扑朔迷离。
孔子向老子问了些什么?老子是怎样回答的?没有确切的考证。这样,这段问礼的故事就多了悬念,剩下的是后人们的判断、猜测,乃至杜撰。尽管如此,那些不甘心的史者和学者们还是旁征博引,根据老子和孔子的性格和志向的取向,推论出这样的可能:一是,老子对孔子说,天下一切都在变,不应该再固守周礼了。二是,老子在开导孔子,做君子当深藏不露,要避免骄傲和贪欲。后一句话,也许是老子看到孔子此行带了车马仆役才说的。这样,就不免产生了观点的分歧和碰撞。要是一般人,就可能发生争论了,甚至是脸红脖子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天,老子和孔子绝对没吵架,二人都是心平气和、温文尔雅的。
因为,两个人,都是高贵的高人。他们高在哪儿?老子的超然洒脱,孔子的恭敬和谦逊,至少在当时无人可及。
高手遇到一起,不存在彼此讨好阿谀的可能,但一定有切磋,或者叫博弈。对他们而言,比切磋和博弈更为重要的,是另外一种品性——欣赏。不彼此欣赏,高手们遇到一起干什么来了?孔子和老子,都是稀世天才,稀世天才遇到另一个稀世天才,是他们共同的幸事。如此之人,平时多多遇到的不是追随者、崇拜者,就是嫉妒者、诽谤者。不管是盲目和清晰,不管是热烈和歹毒,于他们而言,那些都对他们毫发无损。鸡有的时候飞得比鹰高,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鸡和鹰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所以干脆也就没有比拟的意义。
到了现代,人们都明白这样一个理儿,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不和臭棋篓子下棋。用一个西哲的话说,我不与谁争,与谁争我都不屑。高人们一般都取这样的处世态度。
居高临下。是一种气度,是一种内涵。气度和内涵都高高在上了,也就没有对手了。像老子,像孔子,他们早已成为中国人心里的神了,除了顶礼膜拜,除了虚心学习,又有谁对他们说闲话、评头品足呢?
真正的高手之间,也互不相争。凡你争我夺的现象时有发生,那一定是浅薄在发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半瓶子醋。
可以肯定,老子和孔子彼此绝非吃醋。如果是,当年的孔子还会千里迢迢跑到洛阳城问礼老子吗?他不仅是“不耻下问”,且不耻“上问”。后来的孔子,就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感言。某种文化对人们的感染,就像是须臾不能离开的水,就像是动脉里流淌的血液。像我们如今所崇尚的理念,多源于我们祖先的见地和睿智。
在中国,除佛陀之外,道家和儒家,始终是两座巍峨的大山,一座在那边,一座在这边,遥望对视。中国的文化就如它们之间、它们之中的雾霭山岚、云卷云舒,形形色色五彩斑斓滋生着、滋长着,源远流长。
回到孔子向老子问礼。无论其过程究竟怎样,但一定是一种交流和沟通,或改变、或不改变自己,但一定是更强化了自己。两千多年以来,这种结果一遍一遍得到了印证,老子还是老子,孔子还是孔子。
道理可以以此类推。共存和融合,无疑是产生文明和社会进步的推力。在现代文明步入到今天,像“太平洋足够大,完全可以容得下中国和美国”这样的语言自信,便是中国古老文化最根本的传承和发扬光大。况且在一个城市、一个单位、一个家庭,“和为贵”、“君子和而不同”,怎么就不能实现呢?问题是,你的心量有多大,你的气度有多宽厚,你的文化修养有多深。这就叫“底气”。凡是“接地气”的事物,都是有着生命力、光明前途的事物。一片森林、一方庄稼,可以茂盛和丰腴。一种政策、一项规划、一类学术观点,等等,当然也都不可以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
依据,或者叫根据,是最重要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就是现代生活对古老文化继承的意義。我们更有理由怀念千年之远的那个年代,也就是孔子和老子的那个年代,也是西方哲学与东方哲学共存共荣的年代。列一个对应表可以让我们得以启迪:孔子可能只比释迦摩尼小了十几岁,孔子去世后十年左右,苏格拉底出生了;墨子比苏格拉底小一岁;孟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二岁;庄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五岁;阿基米德比韩非子大七岁……那是个太豪华的精英荟萃、明星耀日的年代。而在中国,当时是“百家争鸣”的时代,伟大的哲学、人类的智慧就是在这种生态环境下产生了。
老子的话至今仿佛还山间萦绕、大地回响着:“以其终不自为大,固能成其大”。这里的“大”即“道”。于时空长河而言,人不过沧海一粟,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对的;为人民服务,是对的。那么伟大的人物,老子、孔子等诸子百家们都那么谦虚,况且凡夫俗子乎!老子说的“不自为大,固能成其大”的话,好像是说给别人的,又像是自画像、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孔子不辞劳苦、自东向西,跑到洛阳向老子问礼,其实正是“不自为大”。而最终的老子呢?紫气东来,骑青牛至函谷关,给向他索要文章的粉丝关尹喜写完一篇《道德经》,就算是红包吧,然后西去。有必要引鲁迅先生写他的一段文字,以开拓我们对这位伟人形象的想象:“大家关口目送着,走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子哪儿去了?
孔子也好,老子也好,都还在路上呢,还继续引领着我们前面的路。凡伟大的学说,都将是一串长长的脚印,成为定格。
上一篇:《风雪小山村》阎受鹏散文赏析
下一篇:《高粱地》苍耳散文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