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开了一家花店,邀我去赏花儿。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温室里的花花草草,它们在我的眼里犹如好逸恶劳、出卖色相的女子,浓妆艳抹、妖艳娇气。以至于妻子在屋子里摆放的十几盆各色的花儿,我从来没有帮着她侍弄过,甚至连那些花儿的名字我都叫不上来。
我在朋友的花店里转了一圈儿,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临走时,朋友执意要送我几盆花儿,被我婉拒了。他也许是以为我不喜欢他给我挑选的那几个品种吧,又连忙问我:“老兄,你到底喜欢什么花色?”我有些调侃地回答:“我这辈子最喜欢的花儿,是白色的。”让朋友留下了一脸的疑惑。
我说的花,其实不是花儿,它的名字叫棉花。白茫茫的,盛开在冀南平原上,盛开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盛开在我的生命记忆里。
遥想灰色的童年,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苦难岁月记忆犹新、不堪言说。就是从种植棉花开始,小村人的生活才逐渐摆脱了缺衣少食的历史,日子慢慢真正殷实起来。
八十年代初,每到秋季冀南平原就变成了白色的“海洋”,一望无际的棉花在阳光下竞相绽放、鲜亮夺目,到处流淌着真金白银的光芒。既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美意境,更有“苍茫云海间”的辽阔奇观。
摘棉花是要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的,每一个人腰间拴着一个大布袋,把摘下来的棉花放进布袋里,每人顺着两行棉花棵子,边摘棉花边讲家长里短的琐事。哪一家都能种上几亩、十几亩的棉花,从早摘到晚,中午饭是要在地里吃干粮和咸菜的。父母为了鼓励我们这些孩子摘棉花的劲头儿,每摘一斤棉花回家奖励一分钱。太阳落山了,家家户户把一天摘的棉花用大包袱、小包袱分别打起包来,把木板车装得满满的拉回家,然后一包包的过秤,记录下当天摘到多少棉花,并按照承诺给孩子们兑现“工钱”。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摘棉花的季节是小村人最幸福的日子。
种植棉花可是一个“十月怀胎”又苦又累的过程,“一朝分娩”的收获实属来之不易。小村人要把大半年的时光都毫不吝啬地撒到这一片片棉田地里才行。从开春播种算起,花苗钻出地面,就开始按照花苗之间的距离大小,多的剔掉、少的补苗。整个夏天花苗成长期内,是人们最难熬的。一株株棉花棵子都要掐花尖、打花叉,这两项措施都是为了阻止棉花棵子长高长疯,促进棉桃的生长。还有浇地、施肥、锄草、打农药,半月二十天一轮回。更严重的是,棉铃虫耐药性极强,剧毒农药也很难杀死,人们只能用手逮,人人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瓶子,低着头、弯着腰,一株株棉花棵子、一个个棉桃上翻来覆去地检查。逮棉铃虫花费的时间最长,往往一块地七八天刚逮完,身后的棉铃虫又生长出来了。于是,再从头开始继续逮,不在乎盛夏酷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棉花成熟后是按照棉桃生长顺序次第开放的,很多生长晚的或者底层的桃子光照不足,一入冬后也就没有机会开花了,成了干瘪桃或生棉桃。人们就要把这些棉桃子拽下来,拉回到家里。家家户户都要拉上几车子,堆放在屋子里,这就是整个冬季里的活儿了。一家人除了吃饭睡觉,就要拨棉花桃子,让大人孩子的手都很粗糙,划裂出许多口子,甚至能看到口子里鲜红的肉,偶尔血也会流出来。我们把僵硬的棉花瓣在棉桃壳里剥出来,等到第二天阳光好时,放在院子里晒。然后再把晒干的棉花瓣,用木棍子一遍遍地敲打,一直打得“皮开肉绽”。这样的棉花也可以卖一个相对差点儿的价钱,也可以加工后留作自家织布,或者做被褥之用。
在农业生产落后的年代里,每一株棉花从春天播种期、夏季成长期、秋季收获期,再到冬季拔花棵子,有谁知道要经过小村人那双手多少次的触摸?我们这些孩子知道,只有那些棉花收获了,才能让我们吃饱肚子,从此不再饿着;从此光吃纯白面馒头,不再吃“黑的黄的”酸窝头;从此可以买上新衣服、交上学费,偶尔也能饱饱地吃上一次肉。也是从那几年小村人家家户户齐刷刷地翻盖新房,土坯房改换了红砖瓦房。为此,小村人不怕累,我们这些孩子也不怕累,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能背起三四十斤重的农药喷雾器,头顶三伏天的烈日在棉田里打农药,不怕两个肩头被勒出两道深红的印痕。从小学到初中,放学放假都是在棉花地里度过的,我就是和棉花棵子一块儿长大的。
小的时候,我喜欢钻进棉花堆里睡觉,铺的盖的都是棉花,软软的、暖暖的,我还能闻到棉花蕴藏着阳光的味道。棉花的白色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的美好和温暖,朴实无华、洁白素雅,棉花永远是我心里盛开着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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