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总会遇到一个又一个岔道口。有的人,命运只给了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另有些人,他们选择的机会越多,受到的非议和诟病也就越多。就像五代十国时期的冯道:一个历仕四朝、十个帝王,长期位列三公,先后担任四十多个官职,去世时被追封为王的“不倒翁”。
冯道,字可道,瀛洲景城人,生于唐僖宗中和二年。此时的唐王朝早已不复贞观、开元年间的盛景,内忧外患屡禁难止,尤其是割据的藩镇,个个拥兵自重,虎视耽耽,王祚风雨飘摇,进入了垂垂暮年。“为农为儒,不恒其业”的祖先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家产,父亲经营的茶绸庄因战乱创伤,蚀本过多,难以为继。但从小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信条影响的冯道,“少纯厚,好学善属文,不耻恶衣食,负米奉亲之外,惟以披诵吟讽为事,虽大雪拥户,凝尘满席,湛如也”(《旧五代史·冯道传》),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开创伟业。
但说实话,冯道的第一条路走得并不正确。在众多诸侯豪强中,他选择了卢龙节度使刘守光,这个后来曾短暂称帝的“草头天子”,因出兵攻打中山被冯道“以利害箴之”,便把他关进狱中。幸被救出的冯道没有执迷不悟,果断离开昏庸的主子。
此时放眼天下,又该去哪儿呢?冯道整天盯着地图上的势力范围,默然不语。权衡再三,他投奔了沙陀人李存勖。起初,励精图治的李存勖的确不负厚望,数年间英气勃发地攻灭后梁,逼降前蜀,自己也建唐称帝,冀望扫平割据势力一统天下。冯道看着欣欣向荣的后唐国度,正踌躇满志,常常站在府第的凉亭前仰望星空,激奋难眠,憧憬着襄助后唐庄宗完成统一大业,当一个张良、陈平式的开国功臣。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纯粹是一个美妙的幻想。称帝后的李存勖像换了一个人,宠幸伶人,赏罚失度,军心动摇,终于导致军事政变,自己也被伶人叛乱所杀。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丁点曙光,又旋即而逝。
君主更替带来的岔道口,第一次摆在冯道面前。“我该何去何从?”“新君会怎么对待我呢?”冯道战战兢兢地思索对策。所幸后唐明宗李嗣源是五代十国时期少有的明君,对冯道的印象也颇佳,称赞他“多才博学,与物无竞,此可相矣”,钦点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首度出任宰相的冯道也感恩这位不识汉字的君主信任,悉心创造了短暂的国泰民安。
只是好景不长,明宗死后,他的儿子李从厚(后唐闵帝)和养子李从珂(后唐末帝)先后称帝,仅仅三年,便被明宗的女婿石敬瑭灭亡。
瞬间,绣着“晋”字的旗帜在洛阳城四处飘扬。54岁的冯道第一次面临着改朝换代的岔道口。
“我该怎么办?”
“尽管石敬瑭是故交,可他会毫无顾忌地任用我吗?”
……
一连串问号接续浮现在冯道的脑海中。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冯道最终走上了迎立新君的道路。后晋高祖也投桃报李,任命他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这样,冯道实现了朝代间的平稳过渡。
及至后晋出帝石重贵即位,冯道仍为宰相,且加太尉,封燕国公。只可惜五年后,这位昏庸的皇帝就被契丹俘虏,后晋随之灭亡。辽皇耶律德光入主中原,命运又给了冯道一个第一次:侍奉少数民族政权,还是躲得远远的?
契丹对中原这块肥肉早就垂涎三尺,又多年征战损兵折将,此番得偿夙愿,屠戮之心随着骄傲的情绪滋长。是否大开杀戒,只在辽皇的一念之间。轻盈地逃离,还是沉重地留下,也在冯道的一念之间。冯道深知,若是此时拍屁股走人,不说自身性命难保,或许成千上万的百姓也将陷入绝境。反复斟酌之下,他还是选择了留下,选择了忍辱负重。当耶律德光志得意满地问他:“天下百姓,如何可救?”冯道“此时百姓,佛再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的答辞,乍一听,肉麻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可这一顶高帽子耶律德光戴得很舒服,也就放弃了随意残杀的想法。前后三四个月,冯道私下想方设法保护黎民的生命财产,被契丹掳掠的中土百姓,冯道只要遇到就出钱赎买,再帮助他们和家人团聚,史称“其后衣冠不至伤夷,皆道与赵延寿阴护之所至也”。
长期生活在塞外的契丹人,毕竟难以适应中原的气候,加上内部权力斗争和兵力的缺乏, 耶律德光只好率军北归,命冯道等官员随行。同时,后汉高祖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冯道第三次面临着改朝换代的局面。这个岔道口或许是冯道最不用犹豫的地方,他果断设计脱离契丹,回到汉族政权,拜为太师,继续位列三公。
然而,后汉这个五代中最为短命的王朝仅维持了五年,就因隐帝过度的猜忌心而被后周太祖郭威灭亡。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安稳日子,又要面临痛彻心扉的选择。向左,还是向右?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重臣,是没有第三条路的。好在,他对每个新皇帝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毕竟此前同朝共事了多年。思索了数日,或许此时他已经对摆在面前的岔道口麻木了,习惯性地顺应了本能的选择,或许像以往每次一样,夜夜在皎洁的月光下条分缕析,最终归附新朝占了上风,“终闻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体现了他对新主郭威的殷切期望。
后周太祖的确没有辜负冯道,他和养子后周世宗共同打造了一个富强繁盛的国度,为北宋的统一奠定了坚实基础。复拜太师、中书令的冯道,在人生最后四年的路途上,总算没有重大的岔道口横亘眼前。
后周显德元年,冯道在完成了太祖陵墓的修建后,走完了七十三年的人生。后周世宗辍朝三日,追封瀛王,按王礼安葬。平民百姓家家户户为他烧纸钱,把树上的叶子都熏成了青灰色。
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之”的芜杂乱世,冯道居然如蛟龙入海一般游刃有余,长寿善终,不得不说是中国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奇迹。从大环境看,因了战火的缘故,寿命普遍处在较低的水平线上,长寿之人有如凤毛麟角。从小氛围看,处在庙堂之上的官员更是难以善终,昨日是车辇銮驾、锦衣玉食,今日就可能沦为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光凭忍辱屈膝就可偷生?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起初迫于稳定形势、笼络人心的需要得以幸存,君主天生的猜忌心也很容易找个理由让他消失。这不,才华横溢的李后主尽管投降宋朝,却因为几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叹被宋太宗毒杀,否则我们今日也许能欣赏到更多《虞美人》《相见欢》之类的名篇。而冯道却能在一波又一波改朝换代的战乱中躲过君主的疑忌,朝朝位列三公,这个不合常理又在历史上无人能出其右的现象,总让后人怀疑他使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那么,他到底有什么独到的本领?为什么每个岔道口的选择都恰到好处?是什么让每个皇帝,或英明,或昏聩,或暴烈,都对他委以重任?他果真如“政治娼妓”般见风使舵,毫无骨气吗?即使曲辞谄媚的功夫炉火纯青,也得皇帝欣赏才行,那一个个马上夺得天下、本就疑心重重的皇帝,又怎会轻易信任一个前朝的重臣?
《谷梁传》云:“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德行高尚的人,往往受人尊敬,连政敌也不得不钦佩。纵观冯道一生,秉持“上不欺于天,中不欺于人,下不欺于地”的准则,无论侍奉哪一个皇帝,从来没有出过一个祸国殃民的主意,相反倒常常力谰皇帝戒杀戮、保民生,绝对称得上“德厚者”。在后唐军队攻入后梁都城汴梁时,冯道力主组织执法队,维持秩序,昼夜巡逻,以防止奸宄之徒趁乱生事,对稳定汴梁乃至整个后梁遗民都功勋卓著。在家乡为父亲守孝期间,遇上饥荒,冯道将所得俸禄“悉赈于乡里”,还深更半夜悄悄帮助年老体弱者耕田。有的将领抢得民间美女塞给冯道,冯道表面接纳下来,暗中却将女子好生安顿,遍访送还其家人。连后唐明宗都公开称赞:“冯道性纯俭,顷在德胜寨居一茅庵,与从人同器食,卧则刍藁一束,其心晏如也。及以父忧退归乡里,自耕樵采,与农夫杂处,略不以素贵介怀,真士大夫也。”
才华横溢是冯道的另一个护身符。梁晋第二次大战,出自冯道之手的征讨檄文竟然得到后梁太祖朱温的满分。灭梁成功后的李存勖,内心虽想称帝,却碍于先父“此生誓不失臣节”的承诺,又是冯道一篇洋洋洒洒的《劝进表》,奉劝此时称帝乃顺天应人,复引周文王、曹操之例说先王之诺只限于自身,并主张国号仍称大唐,将其疑虑逐一打消。李存勖方才一扫阴霾,名正言顺地圆了皇帝梦。虽然他不是武官,在尚武为要的乱世中不那么显赫,但战争从来就不是军人的独角戏。他受后晋高祖委派出使辽国,仰望其声名已久的辽主欲亲出郊外迎接,只是臣下用“天子无迎宰相之礼”方才劝阻。每一次朝代更迭,冯道都全力协助新主维护秩序,安抚百姓,更是处心积虑地稳定物价,改善民生,做了大量的幕后贡献。
在本职工作之余,冯道还做了两件开天辟地的事:组织人手以雕版印刷《九经》,为毕升发明活字印刷奠定了基础;广泛收罗九十六个姓氏编成第一部《百家姓》,四字一句,两句一韵,几年间传遍中原,为北宋初年较为完备的《百家姓》做足了铺垫。战乱不绝的五代时期,一点文化火种由此得以存续。
从工作角度看,冯道是尽心尽责的。担任宰相期间,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都能得到提拔重用,而纨绔子弟往往碰壁。代表后晋访辽期间,拜访各部院大臣,参观兵营,观看作战演习,还派人多方考察风土人情、课赋租税、农商工牧、序庠蒙学、百货物价等等。每晚不但细心听取汇报,还大量搜集资料,准备回国写一部详细的出使记。这绝不是一个只在乎个人安危、沽名钓誉的政客会做的事情。
当然,“九朝三公”这个封建王朝空前绝后的人物,的确有其圆滑之处。在他经历的九次帝王更替中,只有后唐明宗与闵帝、后晋高祖与出帝、后汉高祖与隐帝、后周太祖与世宗属于父子之间的和平交接,大多数都难逃血腥的攻杀。如何能一次次地保有原位,乃至加官进爵?他从不卷入任何政治帮派,始终在权力高层保持中立,称病不朝是他的惯用伎俩。后唐末帝李从珂下诏令战功显赫、手握重兵的石敬瑭从大镇徙至小镇驻守,冯道预感祸乱将起,即称病于家。后晋出帝石重贵即位后,骄奢淫逸,朝政由国舅冯玉把持,又违背盟约与辽断交,冯道审时度势,主持修完先帝山陵亦称病不朝。后晋出帝也因他处事“依违两可,无所操决”,外放他任匡国节度使。一次,后晋太祖石敬瑭问以兵事,冯道答曰:“讨伐不庭,须从独断。臣本自书生,为陛下在中书,守历代成规,不敢有一毫之失也。臣在明宗朝,曾以戎事问臣,臣亦以斯言答之。”冯道对敏感的军事决策,一直选择三缄其口。
只是,这方面的本事在相当一部分史家眼里成倍放大,成了批判的重要依据。
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如此评价:“予读《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同时代的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附和:“道之为相……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更加激烈:“道之恶浮于纣,祸烈于跖矣!”他们秉承“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的原则,把冯道唾骂得体无完肤。
不过,在另一部分史家眼里,冯道却是宏才伟量,居功至伟。宋初编撰的《旧五代史》用了五千多字的篇幅称许冯道:“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礼。”与欧阳修同时代的王安石也高度赞誉:“能屈身以安人,如诸佛菩萨行。”李贽在《焚书》中为冯道辩护:“历事五季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当代历史学家葛剑雄在《乱世的两难选择——冯道其人其事》中更是给了冯道极度夸耀,认为他为了天下苍生而“以人类的最高利益和当地人民的根本利益为前提,不顾个人的毁誉,打破狭隘的国家、民族、宗教观念,以政治家的智慧和技巧来调和矛盾、弥合创伤,寻求实现和平和恢复的途径。”
有的人盖棺定论,评价指向基本一致。有的人则颇具争议,永远没有标准答案。不过也不需要定论,就像哈姆雷特从来没有两张相同的画像。
如果冯道生在连孔老夫子都去国离乡、周游列国以寻明主的春秋战国,他很可能成为苏秦、张仪式的风云人物。如果他遇到汉高祖、唐太宗之类的明君,等待他的必然是一个大展拳脚、留芳千古的舞台。如果生活在康熙或乾隆年间,一生仕途只略多于皇帝享国的时间之半,不消说换代,连易君都赶不上,又怎会出现“大节有亏”的问题?
有一首冯道的诗作《天道》,很能说明他的思想境界和处世态度: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冯道活了73岁(882年-954年),与五代十国(907年-979年)的跨度恰好相同,这难道是历史的巧合?只有他,眼睁睁看着十多个皇帝走马灯般先后登基,又匆匆谢幕。只有他,一次又一次面对着城头大王旗的变幻;一次又一次面对着前两天还对自己作揖行礼的部下,今日已然黄袍加身,反要自己三呼万岁。只有他,在人生途中被命运放置了一个又一个南辕北辙、无路可退的岔道口,每一次选择,都是影响历史进程的关键决断。也只有他,能从一次又一次极端痛苦的煎熬中平复如故,得以善终。
冯道,就是为五代十国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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