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刚刚从非洲回来,在饭店为她接风。这位朋友在我们这座城市,属于那种默默无闻的中年女性,也是某机关的很优秀的公务员。这次她去非洲不是旅游,而是公派非洲去参观考察一个项目。平时我们经常在一起聚会,是因为她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在酒桌上畅谈常常会给我们带来惊喜。她的见多识广是源于她非常喜欢旅游,她几乎走遍了中国,也出国去过欧洲、东南亚的新马泰。去非洲是她多年的奢望,今年年初她终于成行,为她接风的是我们几位文友。我们之所以喜欢恭维她,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每到一个地方旅游回来都会写一些散文,她的散文绝不是介绍她所旅游的地方的风土人情或自然景观,而是从她的文化视角去深层次地描写这个地方的文化沉积或是她的独特感受。她的文字简洁明快,又很深邃,我曾经说过,她的散文没有性别特征。我们期待着在为她的接风酒席上能听到她介绍去非洲的经历,她很兴奋地说,不是经历,确切地说应该是历险。她慢条斯理地讲所谓非洲的历险,像是一种铺垫,因为这段讲述显得有些枯燥,因为在许多资料上我们都可以看到她的所谓这些经历。她的铺垫慢慢地结束了,话锋一转就说到了让我们毛骨悚然的经历,她说,其实我这次到非洲去,最难忘的是在非洲的大森林里看见了一头怪兽吞食了一个黑皮肤的非洲汉子。按照我们考察的计划,我们没有到非洲原始森林的日程,但因为有同行的印度籍人,非得要求官方领我们到非洲的原始森林去参观。当然我们是必须要有安全保证的,连我们坐的吉普车的窗户和门都带铁筋护栏。驱车在大森林的边缘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车忽然停下,司机说,不能走了,官方领队也说,前面出现了怪兽。其实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惊奇的事,因为英国动物学家曾经到非洲的原始森林考察后,在他的一本书中写道,非洲原始森林里出没着上百类的怪兽,有些怪兽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切地叫出它的名字,这里甚至有远古时期繁衍到今天而没有完全消失的野兽。据说,这里的异种野象可以把金属嚼碎。林中的巨蟒,可以达到三吨多重,它会完整地把人吞进腹中。我们亲眼目睹了这只非洲怪兽只在十几分钟就吞食了非洲汉子,这时森林警察赶来,向那只怪兽鸣枪,驱赶它,却没有打死它。官方的领队对我们说,这种事情在非洲原始森林经常发生,这片原始森林是受到绝对保护的,这个汉子是一个非法狩猎者,他的死亡我们只能为他惋惜。驱车慢慢地前行,又走进了那只怪兽吞食非洲汉子的案发地点,现场其实除了一滩血还有一把刀,什么也看不到了。在原始森林遇到了这件悲惨的事情,让我们感到很不愉快,我们的汽车没有继续前行,就返回了。其实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个汉子的模样,他三十岁左右,有健壮的体魄,在和怪兽拼杀的过程中,他行动灵活,许多动作酷似港台武打电影那些被提前设计的动作,而在那个汉子的筋骨被咬断的时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大森林中,有很响亮的共鸣。非洲人是能歌善舞的,这个非洲汉子在活着的时候肯定歌唱得非常好,舞蹈也跳得肯定好……
她的讲述结束了,我们大家的表情好像也凝固了,而我注意到她在讲述的整个过程中话语缓慢,好像不是在讲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而是在朗诵一篇抒情散文。我开始怀疑这个朋友的所谓历险是不是杜撰,但我很快又排除了这种怀疑,因为,从非洲回来以后,她忽然变得理性了,这种理性不仅仅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而是来自于她在惊魄之后好像又回归了某种安宁。一个人在他的人生中,必须要经历浮躁、茫然、非理性,而在挣脱这些禁锢后找到安宁,是人生的一种飞跃。人在做错了某件事的时候,终归要忏悔,而这种忏悔就是宁静的源头。
我们都会经历许多我们都不愿意经历的事情,但我们还是要经历。我们对生活的某些好奇,是我们浮躁的源头。若干年以前,我曾不经意地写下一篇小说《悬坟》,写的是一个佃户欠地主的钱,原本是两年后还上,但五年过去了这个佃户也没有还上,后来佃户和地主签了生死合同,如果再过一年还还不上钱的话,佃户就在村子的河边用刀割自己的脖子。这是一个血腥的故事,是我祖父活着的时候对我讲的。我祖父的口才不是太好,但他讲这件事的时候,却讲得十分激动,几乎描绘出了当时的情景,祖父说那时候他才九岁。这篇小说被一九八八年的《小说月报》转载,多次被评论家在报刊上评论。记得这篇小说有一个很好的开头——
砣村多年寂寥,农人看不到什么乐趣。听说村子里要死人,而且是健壮的老咕噜要在西河沿用割麦子的镰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村人就觉得乐趣来了。村人一大早就奔走相告,老咕噜是定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抹自己的脖子,可人们吃完了早饭,日头刚在东山冒出头,村人就把河沿挤得水泄不通……老咕噜在挥起镰刀要割脖子之前,村人就叫起好来。一个和老咕噜过去总说荤话的汉子,还嘶哑地对老咕噜说,咕噜,昨天晚上干啥没有?老咕噜笑着说,干啥了。村人就都哄笑起来。
……
我们不能说是那个村的村人们愚昧无知,而是他们实在是太寂寞了,他们的内心总有好奇的欲望和浮躁不安的生存境界。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当血腥被人遗忘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一下子从盲目中苏醒过来,有一个村人可能会心痛地感叹,怎么能发生这种事情!
阿根廷伟大的作家博尔赫斯自己说过,他写的故事旨在给人以消遣和感动,不在醒世劝化。(《布罗迪报告序言》)这话有点半真半假,他极富智慧和性情的作品充满匪夷所思的幻想。他的作品往往是精神与现实的错位,多半是写冥顽不化的什么东西把人逼到了死角,悲悯也好,其中自有承载。我一向认为博尔赫斯是极富颠覆性的叙述者。他会把现实中的许多非理性的东西变成理性的东西。他的许多小说,看似历险,其实很宁静。
我们在生活中找不到宁静,实际是找不到理性。我的这位去非洲的朋友,她可能会在冥冥中一下子找到了理性,就是做人的升华,也是人性的良性膨胀。在生活中我愿意听到像这位去非洲的朋友那样去平缓地讲述历险,以后会更加平缓地对待生活。
活着或回忆
有一位作家说过,我们靠回忆活着,回忆让我们的人格变得更崇高,也更尽善尽美,因为在回忆中会隐喻着我们的忏悔,还让我们沉寂的善恶变得更加分明,因此,我们活着就应该回忆。
我在创作中常用的伎俩是虚构,甚至是哗众取宠。可一旦我把回忆作为我创作的游历,一下子就不知道虚构能不能让我的沉寂变得活泛起来。其实已经过去的生活都应该成为我们的记忆,可有的生活被我们淡忘了,有的生活让我们永远记住了。我们对记忆的筛选不会太理性,如果理性地去筛选我们的回忆,我们可能变得狭隘。有的时候,我失眠就勾起我许多回忆。其实记忆就是一棵树,回忆就是把这棵树变得更加枝繁叶茂。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回黑龙江老家,又去了我下乡的知青点。这个知青点过去叫务勤大队红星小队。后来改叫石洞乡杜家屯,据说杜家屯原来叫三杜屯,因为这里出过三个姓杜的名人。杜魁梧是银匠,当年给京城的段祺瑞打造过一只银酒壶,上面还有他凿出的文字:“瑞运横天”。杜吾传参加京都殿试入过甲榜,先做涿州知州,后到黑水域做巡抚。杜天旺是武科状元,在江北的巴彦县讲武堂做武士。三杜村早被人遗忘,而杜家屯却是更名副其实。我在这里做知青的时候和这个屯子的杜发一块做豆腐,当年的务勤大队有一个很大的豆腐坊,主要是给公社革委会做豆腐。公社革委会主任杜子谦是从红星屯出去的,他顿顿离不开豆腐。那年冬天,我回家过年,杜发给我装了一面口袋冻豆腐,谁料到,被大队书记秦文喜发现了,他没没收我的冻豆腐,但这年秋天,他扣了我一百斤口粮,杜发被扣了一麻袋高粱米。后来杜发离开豆腐坊到马棚喂马去了,我也回到了知青点。第二年,知青大返城,我也要离开知青点了,我把知青点剩的口粮都给了杜发。杜发很感动,都掉下了眼泪。杜发有一儿一女,儿子当兵去了,女儿在大队卫生所。他女儿叫杜凤娟,长得很漂亮。我离开屯子的时候,杜发送我去长途客运站,快上车的时候杜发对我说,有一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反正现在说已经晚了,那就说了吧,我想把小娟嫁给你,小娟也同意。我笑了,谢谢杜大叔,我想参加高考,还没有考虑婚姻的事,如果我考上了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定来找你。若干年过去了,我没有兑现跟杜发老人说的话,后来听说小娟也考上了大学,被分配到了哈尔滨一所医院。杜发也离开了这里,去了青岛他儿子服役的地方,他儿子已经当上了营长。
我和杜发的这点经历应该算不上我记忆中的一棵树,更提不上根深叶茂。但这段记忆我觉得很美好,却又很苦涩。我现在吃东西有些忌口,尤其一看见冻豆腐我就觉得有些反胃。英国医生罗西说过,胃肠是一个消化器官,当它痉挛或震颤的时候,一定有一件事情在你的幻觉里生动起来。(科幻小说《凡尔纳的故事》)人的回忆找不回现实,要想重塑这种回忆,就要靠我们的梦境给我们一个喧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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