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故乡永州,我不会轻易对朋友们介绍史上记载的“永州八记”,因为那些仙境般的风景早已散落在久远的人间和泛黄的书海里。于我,固执地留在脑海里的“永州印记”只有这几个名词:树,村庄和老街。它们一直陪伴我成长,多年后,我虽走出故乡,梦里却常回这些地方。
三棵大树
记得,在我们居住的“飞机楼”的右侧,与附近菜农的村庄口的交界处,有一棵苦楝树。那是菜农刘二家祖先种下的树。苦楝谐音是“苦恋”,我最喜欢那些楝花,那是一种平和而宁静的紫色,那种紫,紫到人的心之深处,醉人,花香里还有淡淡的优雅的甜味儿。小时候,爱美的手巧的女孩子都爱摘些串串楝花,做成小小花环如花冠戴在头顶上,有时在脖子上、手腕上都挂上一串。这紫色真是娇美啊,小姑娘们经小小的点缀,就一个个像美丽可爱的小公主。
苦楝树除了有漂亮的楝花,还有满树青绿色且饱满的楝果,它们曾是孩子们眼中的水果。我们都偷偷品尝过楝果,一口咬下去,好家伙,那苦味令我的口舌一整天像泡在苦胆中,滋味难言啊!望着摘下的一堆楝果我真无比沮丧,直恨自己没法子让这果儿变成甜蜜果。也难怪有人形容:苦楝(苦恋)是结不出甜果儿的。这苦楝树是伴我成长的伙伴,直到读大学的第二年回家乡过暑假时,就不见这棵苦楝树了。听父亲说,刘二家的大儿子要娶儿媳妇了,便砍掉苦楝树打了一套结婚的家具。虽未见到砍树,但我也伤感了许久许久。这棵苦楝树成了我记忆中温馨的点,如循环小数,是永远化不掉的。
在“飞机楼”的侧面有一个池塘。那是一个很美的池塘,有浮萍,有鱼,有鸭。在池塘边有许多杂树,它们是记忆中的第二棵树,其实严格说,这不是概念上的“二”,而是这些不能用数量表示的“杂树”们。杂树上有许多鸟巢。四季晨昏,阴晴雨雪,总有鸟飞鸟鸣,听起来是那样的凄然。那时我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似乎望不见人生路,忧郁而哀伤。我喜欢常到池塘边坐着,望着杂树,想起杜甫的诗:“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这诗这树这鸟竟让一个没有生活阅历的少女之心早早接近了人生沧桑,心情沉郁。但池塘却在我20岁那年就不见了,成为人生的片断。因为那儿盖起了新的房舍,不再听到鸟鸣,听到的则是许多牙牙学语的孩子们的哭闹嬉笑声,这算不算是树与人的轮回暗语?当我站在已被填平的池塘的平地上,发呆良久,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记忆深处的第三棵树,更让我深深内疚。这是儿时的一件往事,虽然自始至终我没有参与,但至今我还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过和自责。
我们还在幼儿时,这棵树就已经是参天大树了。什么品种无人识得,只觉得它很老,连最老的村民也没能说清它的年龄,因为在他老人家小时候玩耍时就已有这棵老树了。它高耸云霄,遮蔽着大片的土地。它的分枝粗似牛腰,上面寄生着茂盛的冬青和凌霄;凌霄也有酒盅粗,细藤密布如一张网,网住这棵和蔼的老树。真的不知这棵老树在寂寞里挨过了多少年头。我在想,它到底是怎样打发这些平淡岁月的?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最喜欢这棵老树,它真的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孩子们对它有十足的安全感。它的主干已经空洞,活着的好像只是一张皮,根部朽出一个大洞,这大洞大得可以容纳四五个小孩。孩子们从洞洞口钻进去,从树杈上钻出来,任凭孩子们戏耍。虽然它太老了,但它仍然活着,大部分树枝终年舒展着。
直到有一天,调皮的毛大大和几个男孩子在洞中烧土豆和红薯,烧好后,忘了灭掉暗火,最终引燃了这棵老树。那火烧的浓烟直冲云霄,天空烧得火红火红的,足足烧了一天一夜。老树被引焚后,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年我10岁。记得老树被焚烧时的那夜,我整晚没睡着,既害怕又伤心地哭了。我很后悔,因为明知道毛大大他们去洞中烧土豆的事,我却没有制止,甚至还吃了毛大大送来的烤土豆。事隔二十多年,一想起它,我就心痛。
此时,我突然想起古印度哲人们总是到丛林中去修行,作为自然界一员,与鸟兽为伍,提倡“丛林哲学”。他们认为:一个人独处丛林,耳之所触目之所及,无非是树的絮语,树的沉静,树的素朴,树的安详,树的善良,以及丛林之树的博大深邃。树也许是造物主用来救助人类德行的密语。如今谁会在意这种宝贵的密语呢?
老 街
永州市的冷水滩原名滩市镇,亦称滩上,濒临湘江西岸建有大街、小街、河街,统称老街。老街多为木屋平房,尤以河街的吊脚楼最具特色,这些古屋大都建于清末民初,均有一百多年以上的历史,如今虽有不少老屋废圮改建,但整体建筑格局犹存。
记忆中的老街就是由清凉的水井、青苔斑驳的小巷、屋檐上肥壮的瓦楞草、啪哒作响的木拖鞋构成的一幅画面。
前不久,趁同学聚会之际,由在老街长大的堂兄带路,我再次踏入。没想到一路看去竟是满眼的陌生:曾经熟悉到如同身体上每个疤痕的那些路、树、桥、店铺和招牌统统不见踪影了,仿佛在这个乱糟糟的小城中从来就没能存在过一样。沿着大概的方位摸索着,若不是堂兄在一旁,我会如无头苍蝇似的走个来回,现在小街上的小店是千篇一律的马赛克贴面,而记忆中的那些翘檐瓦房没有了,那些可爱的倚门钩花、打毛衣或织网的巧手姑娘们也都不在了。像飓风卷过地面一样,洁净的古城遗留下来的一切荡然无存。失落袭上来,我有种想赶紧逃离的感觉。
当年的老街听得见走南闯北的卖货郎的方言吆喝声,听着特亲切,有卖红薯糖的,麦芽糖的,后来还有卖“辣椒”糖的,那些小零食好吃,让孩子好解馋。
记得,小时候,每次上街我随爸妈先去爷爷家。下了公交车,再走一段马路,然后拐向一条一年四季都是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老街。街道很窄,白天家家都摆出点什么卖卖:小米糕、鲜鸡蛋、烧肉粽、金箔银纸、本地小苹果、甘蔗等,看起来好像是邻里之间的买来卖去。或者找点事做做:缝补、修伞、修鞋、代书、打金器等,也似邻里之间的互相帮助。这一路上,吆喝声、讨价声、小孩子的哭闹或欢笑声,声声入耳。
打小,特爱吃的是这条街上的酒酿丸子,临到这家小店,我馋得嘴里口水直打转。美美地吃上一小碗热气腾腾、糯糯甜甜的甜酒丸子,心里特满足,一边咂巴着小嘴,一边蹦蹦跳跳地绕进狭长的胡同就到爷爷家了。一双小脚丫“啪啪啪”地踩在总是潮湿的青石板上,清脆悦耳,可心始终是向上提着的,老怕滑倒摔跤。即便摔倒在地,只要一听到爷爷的呼唤声,立马爬起来直奔里屋找爷爷要吃的东西。
老街有些巷子早已拓宽,猪崽崽巷子仍是两三米宽的街道,两边是矮矮的瓦屋,只是有些瓦屋已被废弃,没废弃的房子在肆意开始翻新,装着有金属光泽的防盗门。黛青的、雕镂了飞檐的屋顶上装着太阳能热水器,空调外机隐匿在斑驳的瓦墙上。
夏日阳光仍如这儿湘江的水一样静静流淌。我在老街走走停停,似乎想让久远悠长的往事和时光的碎片慢慢苏醒,一一涌上心头。我记得去伯伯家,逢下雨,打赤脚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心里是清凉和爽心的。如今却是水泥马路,曾经的青石板路不见了,左看右瞧不见旧模样,我不住地感叹。这时,堂兄马上安慰我,说青石板的路没有完全被毁,现在水泥路下面躲着呢。一听,窃喜,继而又想,何时它能再现容颜?
老街,不再是当年的老街。不过,我还算幸运,没走多远,便能看到在崭新的现代化楼阁旁出现一座或两座古屋,顽固地立在那,十分扎眼,别扭,强烈的不协调。透过相机,古屋的屋檐两侧的风火墙上,豁然发现有一些闪闪亮亮直挺挺的小嫩草在阳光下泛着绿绒毛。回望,那古屋如沧桑的老人的脸,写满了孤独、落寞和无奈。
这是一个老宅子。听堂兄说,解放初期无条件没收给政府使用,现竟作为废品收购站。征得同意,进去看看,地面尽是杂物,无法落脚。工作人员介绍,宅子很深远,后来破坏了,本来还有小亭台楼阁,上面雕栋画梁,显出原主人的富有,如今只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虽残破,似乎风骨犹存。一角飞檐,正对着门窗,我犹豫着走到了门口。门,紧闭着,欲叩又迟疑。弃访,前行,但好奇的情绪却久久挥之不去,到底是人丁兴旺,还是人去楼空?是啊,一道门究竟能锁住多少前尘往事,又有多少故事正粉墨登场呢?
忽见邻家的院门任性地敞着,这算是游子归家的心灵之扉?轻轻一推,一如推开记忆之门,虽然寥无人影,但阳光已经从屋顶倾泻下来,洒在绿意盎然的南瓜藤蔓上,它们憋足劲地绽放着青春的花朵,似乎为了迎接主人的到来。
门口,有一白胡子老爷爷在晒太阳,我请求与他合影,他欣然答应,并开心地配合,一脸灿烂的笑容,和正午的阳光一样温暖。
应老爷爷之邀,我坐下来与他喝茶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因为老人家聊着聊着就会不小心跌入梦乡。一旁的我眯着眼,享受着温暖而透明的阳光,竟有一种醉意,醉在了水般倾泻下来的阳光里。
这时的老街早没有往日的繁华和喧闹,只有步行的人,那是过滤后的童年熟悉的一种场景。老街还在,可老电影院没有了,戏院隐去了,菜市场也不见了,爷爷的家门更是无处寻觅,而当年那个小女孩也早已离开故乡、四海为家了。
树、村庄和老街都消失,但我仍然坚信,不管怎样,故乡是一个灵魂最后的栖息地。游子像飘零的叶片,漂泊万里,最终要回归到生命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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