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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是需要覆盖的,衣服也就成了“衣食住行”四大重要内容之一。好看的衣服能抬人,爱美之人无不重视着装。从衣柜底层翻出一件被遗忘的旧衣,可我翻出它来只是因为方便,没有扣子,披上就行。腿病久不愈,天天面对四壁,穿衣便只关注衣服的保暖舒适这样的实际功能,美的因素被滤掉了。当我拖着伤腿缓慢走过那些热闹的服装店,我的注意力全在腿上,那些塑胶模特穿得如何花枝招展也不能吸引我了,我曾经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可如今腿伤久不愈,即使是貌若西施,经过了这般折腾,也要变为东施了。
疾病与衰老都是用来摧毁的,有着创生能力,它可以对一个人的相貌大刀阔斧,使其生命尊严尽失。我在单位管过档案,对于那些退休的老人,我无法把档案里的照片、把他们青皮后生的帅模样跟眼前真人的白发豁牙画等号,就好像照片与真人没有关系,不是同一个人,这使得衰老更像一个谎言,好像老人一出生就是老人,没有孩童,没有年轻过。疾病与衰老又是孪生兄弟,疾病会加速衰老,衰老会滋生疾病。衰老是悄悄的,疾病是猛然的。衰老与疾病合力是可怕的。浴室里的那面镜子便是证据之一,它把我的老丑一次次地揭示出来:眼角严重凹陷,眼睛显得更小,前额开始秃顶,发界线越来越往后退,那些灰色的语言都被摘录在了脸上,任是怎样的美服也无能为力吧。浴室冰蓝色的瓷砖墙在灯光映衬下像是一种强调,是镜子的铁杆同谋。证据之二是照片,我再也照不出满意的照片了,无论我怎样的努力,化妆、摆酷也是不行的。几年前那些没照好的、耻于见光的照片,现在从旮旯里翻出来,立马就推翻原来的定论。
春节将临,母亲说,买件新衣服吧。春节,一个整饬衣裳容貌的季节,母亲对此一向重视。春节这一天穿新衣像是母亲的宗教仪式,不仅仅是为着好看,更是为着除旧迎新,将积郁了一年的旧,荡涤殆尽。在一年冗长、寂寥的日子里,春节,就像在黑夜里燃放的那一束烟花。为了这绚丽而短暂的热闹,母亲愿意付出很多的辛劳。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早早地带领我们忙活着,于是春节那一天,家里的一切必焕了新颜,大人小孩也一律穿了新衣。让我觉得似乎一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而活,觉得一生也就是为了过几个春节。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早已背叛了春节,不止是我,满世界的人都在背叛。春节,已是无所谓了,还带着些轻微的憎恶,因为不情愿为它奔忙。还有那满橱柜的衣服,平日里看见喜欢的衣服随意买来穿,也就不在乎非要在哪一天穿新衣了。服装业的发达可以满足任何层次人的爱美之心,买不起上千元的,可以买几百元、几十元的。然而,人的欲望又怎能满足得了?打扫卫生的钟点工琴,来城里短短两年也积蓄起一大堆衣服了,有的是人送她的,有的是她自己买的地摊货。她常常嚷着:“衣服太多啦!”一边嚷一边继续买。穿新衣,已从早年特定的节日泛滥到寻常之日,寻常,也就不激动了。谁也不必因为经济原因裸奔,中国字是奇妙的:裸,神的启示,向右看,我看见一枚果,一枚被吃掉的果,那是夏娃先吃掉的禁果,此后,我们要说出,果然,“裸”的左边衣字旁,我们需要太多的衣服,一切来自果然。即使腿伤让我两年没逛服装店,但临近春节时感觉腿伤好转,于是死灰复燃,我真的想要得到一件新衣服,除了爱美,也包含心理作祟,希望有一个与旧日子不同的新生活,人不能忍受冗长的相同,不变化是一潭死水,是没有意义的停滞。我曾经目睹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台风,霎时间大树小树摧眉折腰,满街都是水。我体验了改变的快感,哪怕是以摧毁的形式进行。这一点在孩子那里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台风刚一住,一帮孩子就兴奋地冲进街面上的积水里玩。
是的,我渴望改变,我对我的既成事实深度不满,我渴望我的腿不再是伤痛的,渴望我的生活有波澜。我同样需要借助那个万物勃发、生机盎然的第一天——春节。把这种变化的力量赋予某一天,给一些特殊的日子赋予重托,这是人类共同的心态,我们一直就生活在寓言里,从某种意义上说,像个未长大的孩子。看吧,大自然都已经披上了新装,我也必须给自己一个春天,给生命力勃发的身体一个新的变化。我知道小商品市场有大量的廉价服装,可我并没有去那里,我不由自主地打的直奔一家店名为“简约”的服装店。记得两年前我在那里看好一件衣服,但价格贵得让我不能接受,并非拿不出那笔钱,主要觉得它贵得没道理,泡沫,就放弃了。现在我心里已经能够接受那个价位了。我告诫自己,看好了哪一件,立马买下走人,因为怕腿不能支撑太久。可是到了那里,才发现价格已经飙升了一倍。那个漂亮的店员不屑地说:“你很久没来了吧?早就这个价位了。”看来我袋子里的钱永远追不上物价的翅膀。心有不甘,又坐三轮车去了女人街。果然在女人街的一间店里淘到了一件我喜欢的新衣,价格还是高了一点,经过一番心理斗争,我接受了,比那“简约”便宜多了。驼绒面的,长过膝的,可以更好地保温我的膝盖,木炭灰,这种颜色隐喻着热闹之后的平静,穿在身上有庄重感。
衣服总算是买到了,可腿伤又加重。想想真是不值呀,为了过一个节,或者说为了一件衣服,又赔上了我的腿。我总说我深深地体悟到健康是最重要的,可是节骨眼上我还是更爱了别的东西。好像身外之物胜过我的腿,好像我的腿比那些省下的钱更贱。不是说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野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吗?尽管驼绒面的、长过膝的,我的膝关节依然在里面兀自冷着,一点也不领情,那冷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其实也不必说了,在一个腿脚不好的人那里,一年四季就都是冬天了。任是什么衣服也抱慰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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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那条河沟旁,忽然冒出了红蘑菇似的帐篷。走近去看,里面杂乱地放了些不知做什么的工具,正在疑惑,前面的河段传来喧闹声,河沟已经被筑起的沙袋隔离成一段一段的,有几个人穿了长筒水靴在那里清除河底沉积的淤泥和污垢,臭味在冷空气里漫溢。此时正值一月,是这个小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他们虽穿了隔水的橡胶制服,想那冷还是隔不断的。我知道清理河道这项工作是政府为民办实事,但我不知道作出这项决策的某部门领导是否想到有更适合做这件事的季节。在这个一年中有那么多宜人气候的小城,11月份,哪怕12月份,也不会像这个月份这么冷,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呢?作决策的人是不需亲自下水的。我越发地感觉冷,那冷不是从空气里来的,是从那些穿橡胶制服的人身上渗透到我心里的,我相信还有些冷是从人心里发出来的。我看到浸在污浊冷水里的两个人在对话。一个说,你今年春节要回去吗?另一个说,还没决定。我猛然醒悟,原来这是要赶在春节前让我们居住的小城换上新装。11月份、12月份都还太早,居民的素质还不足以维持那么久的环境清洁,他们会给这城市新衣染上污渍。这座城市也要过年的,也要穿新衣的。为了在恰好的时候,给这座城市披上节日的新装,有些人要长时间地浸在污浊的冷水里。
岸上有个夹着烟的农村模样的女人指挥他们,显然是他们的头。举手投足很有些派,是那种底层小人物自以为得势的感觉,以前常在农村村官身上看到的那种,吆八喝七的。她还抽烟,抽烟的女人大都是艺术家、女老板,她们前卫、另类、时尚、聪明,这类人里自然很少有农村女人,不过,早先的农村老女人也抽烟,但这个女人看上去都不属于这些范畴,那感觉像那些被清理起来的污泥。一会儿,他们喧闹得更起劲,因为他们在排掉水的那段河沟底捉到了一条大鱼,岸上也围拢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我问岸上的人,是不是清了污泥将来水就清了?还没等那人开腔,我就在心里憧憬起那美好的图画。一条清河水,沿岸绿柳垂,河里游着鱼儿,再也没有难闻的腐臭了。那是怎样的景色呀,其实那是我们小时候常见的景色,只是我们那时候并不觉得是一种幸福。可是,我失望了,我身旁一个人抢先回答了我,他说,那只是清除越积越高的河床污泥,根本就不可能出现我想象的那种景色,因为这条河本身就是下水道排泄的地方。我这才恍然地看见沿岸河堤上有好几处大大的排水孔,黑憧憧的像盲人的眼睛。可是,我怎么就对我走了N遍的这条河熟视无睹呢,原因只有一个,对于一条太臭、太脏的河沟,眼睛是不愿意多看的。
他们还在为大鱼兴奋,这兴奋能帮助他们抵挡冰冷与污浊的侵袭。我怏怏地想,下水道排出来的,不也包括人的排泄物吗?早年,人家里没有厕所,倘有间浴室就是不得了的奢侈了。那时我居住的军营里,只有几个厕所。那么多的人共用着几个厕所,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厕所还建在山顶上,晚上入厕,不仅仅是麻烦,还恐惧。所以,晚上一般都用尿盂,早上起来端到山顶厕所里倒掉。现在多方便呀,家家都有厕所,而且一家往往还不止一间。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再没有绿水清溪给我们作城市的衣裳。羊毛长在羊身上。
那个时候,人粪尿就是肥料,北方人叫大粪,闽南人叫粗水,农民挑粗水的时候,我们远远就能闻到臭,还有那些大粪坑,也是远远就闻到臭。我下过乡,但我大多时间在医务室,没有挑过粗水。现在农民都用人工化肥了,不必再挑粗水。现在,我们吃的菜,都要在水里泡上一些时辰才敢吃的。我总想,何不大力发展沼气池,像1970年代的某些农村,又解决了肥料,又可解决一部分天然气资源。也许我想得太天真,任何事情只有做了才知道它的难处的。但即使还有人愿意挑粗水,可那些工厂排出来的废物呢?对日益城市化的这个地球来说,真是一个大问题。大自然依然每年都给大地披上新装,如今,我看着这个江南水乡一处处的新绿和一处处的死水潭,像一个生满褥疮的人,在我们的眼皮下流血、流脓,再美的华服也难以覆盖、难以遮掩。看克里姆特的那幅《接吻》的画,那两个亲吻着的男女,在我眼里他们并非男女,他们是大自然的阴阳和谐,那样盛大的吻,是春天亲吻着大地和其中的花草。画面上,那男女脚下有一小片花地,茂盛的花草是季节赐给大地的新衣。可是,那一小片花地又像是凌空兀起的绝地,那一小片花地的断面是万丈悬崖吗?克里姆特让春的新衣覆盖了怎样的危险?好在我们这个城市开始了自然生态之城的建设,开始了污水的治理,于是就有了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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