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快活人
父亲是个快活人,尽管不会拉二胡,也不会弹三弦,可有副好嗓子,爱说评书、甩平词儿。
那时,我很小。
冬天,我经常趴在父亲肩头,被父亲背进七叔家。七叔家宽敞,三间房,筒子屋,连二大炕。屋里能容下一百多号人。父亲进屋刚撂下我,早被人推让到炕里边喝茶水边和大人们说笑。我和先来的小伙伴们在屋地上围着大人们钻来钻去。有时因磕磕碰碰打闹起来,常常会打断大人们的谈笑,拉住我们断官司。大人们谈笑一阵过后,开始央求父亲说书。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也开始缠磨父亲。七婶上炕从箱子里掏一把好吃的“零嘴儿”,哄我安安稳稳地坐在父亲身旁。这待遇别的小孩根本没份,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再不听话,就要被大人们责罚。于是,全屋子人压言落坐,听父亲讲《响马传》、《水泊梁山》。这时,大人们也像孩子一样,有时哭,有时笑。
春天,我蹦蹦跳跳地和父亲赶着一摇三晃的耕牛,去田野里犁田,这时整日挂在父亲嘴上的,不再是黄天霸、宋江,而是让我咋也听不够的山歌。父亲哼呀哼、唱呀唱,抱着一杆长鞭,跟在耕牛后面摇呀摇、晃呀晃。不知多少遍抽走了寂寞,抽走了凉风,走向黑土地深处。
路长了,我走不动,坐在地头望父亲远去的背影。望久了,我望不动,就仰脸躺在草坪上,看蓝天,听鸟唱,等着父亲给我捎回一个有美丽羽毛的小鸟……
那年秋天,父亲走了,躺进一口木箱子走了,也把我儿时的天真带走了。
那天我和大人们哭得挺凶。
现在我不哭了,可每年都去父亲那座杂草黄黄的坟前几次,许久许久地站着。那一刻,我的心也长满了野草,不知是荒芜,还是过早成熟的标志。
我很想父亲。
母亲的眼泪
母亲的额头像塌开口子的河岸,道道深痕,这不能不时刻提醒着我,想着为她做些事情。母亲的白发似河岸上经霜的艾草,在凉风中摇曳,母亲的双眼如河床里的小泉眼,有细细的水在流。河岸抖下土,不时塞向清泉,那清泉开始混浊,我真怕某一瞬间泉眼塞掉。清泉已经流了好多年,有些疲惫。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躺进了一口红木箱,乡亲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把父亲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叫天堂。打那以后,我陪母亲流了很多年很多回眼泪。那时候,母亲的眼里有太多无可奈何的眼泪,苦劳相伴,记不清多少次,母亲把眼泪缝进我衣衫的针脚。母亲曾对我说:“你长大了,就好了。”
我长大了,志在四方了。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说我第一次出远门,不放心,还是流泪。第二天一早,母亲把我送到村口,掏出三个带着体温的鸡蛋塞我怀里,熨贴着我的肚皮。我出村爬上一个坡,回身张望,母亲还站在村头手遮额前遥望。我无法想象母亲会在风中站立多久、流下多少眼泪,更无法知道母亲的眼泪流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母亲的声音:“儿呀,平平安安回来,妈就不哭了。”
我平平安安回来了,而且领回了一个红色的粮本儿。母亲的眼泪又来了,说我没白瞎她的眼泪。有一段时间,母亲整天闷闷不乐,有时还抹擦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我用眼睛问妈妈,妈妈也用目光告诉我:“你领回一个女孩子我就不再哭。”
我忽有一种紧迫感袭上心头,千万要趁那眼浑浊的泉断流之前了却母亲的一桩心事吧,好让她蹀躞着步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安详地度过晚年。
黑土地上的人们
天微微睁开了眼睛,在淡淡的晨光中现出嶙峋的脊梁,山脚下的河把喧哗再一次漂向远方,河岸上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
早起的女人们,点燃乡间土灶之后,敲打着锅碗瓢盆,唤醒了自家的男人和孩子。
太阳已蹲在山头,男人喝完最后一口酒便扛起那把弯弯的锄头,把汗珠一颗颗洒向黑土地,收获那一份艰辛。
傍晚归来,村庄之上又已炊烟袅袅,牧归的牛群在河岸饮水,偶尔有几头公牛在河岸上角逐。
走入村子,已不再是田垄上的那般沉重。尽管劳累了一天,人们仍用憨厚沉稳的话语互相打听苗情,关心着你家我家的那十几亩地。
晚饭后,男人们又叼起旱烟袋,三三五五地蹲在村口老榆树下乘凉,嘴里唠不完苗和地,女人们一边把弯弯的麻绳纳进鞋底儿、一边扯着粗粗的情话,孩子们在烟雾里和笑骂声中嬉闹。
月亮升过树梢儿,男人们起身,领着自家的女人和孩子,进院关上柴门,把一切劳累和喧闹统统带进含混不清的梦。
岸上村庄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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