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有意真怜我,中秋节前夕,给我送了小半笼螃蟹。我看螃蟹走路确乎有点乱来,横起直起,一顿乱走。我对尔等也没太大好感,我堂客也不客气,一筐把其倾倒金鱼箱。我堂客没事干,最近爱买花养,摆弄金鱼,水平又差得很,养的花,倒还活着,侍弄金鱼,个把月,最长是不出一季,便全死翘翘。故友赠我螃蟹时节,恰是金鱼之空箱期,我堂客将这群螃蟹倒入箱中,算来也没安好心,想的是养他几日,让其吐出泥腥,然后是用于一餐,学着女妖精作风,将其蒸了吃。
到了中秋这天,我堂客将其洗洗刷刷,我出坏主意:“把螃蟹拿出来,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寿”(除螃蟹一词,原作唐僧,我且坦白,此句全抄袭《西游记》),我堂客拍着手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亦抄袭《西游记》)。我便骂我堂客(学着悟空骂的):“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我堂客最近乱读书,读了李渔乱说的句子,来堵我嘴:“能使鲜肥迸出、不失天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煮饭炒菜,我家都是堂客做主,她说了算。我仿佛听得盘丝洞一位女妖精在莺莺燕燕喊:“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
这箱子螃蟹群蟹乱舞,我堂客拿着篓子,将螃蟹一一从箱子捞起,一只只将螃蟹脚绑起,一直到蒸得通红,也未见悟空、八戒与沙和尚来救师傅(估计唐僧没给徒弟三人发工资吧。我看《西游记》好多遍,真没发现唐僧给职工发过甚福利。故都不来上班了?)。却有一只,成了漏网之蟹,这厮狡猾狡猾的,我堂客捞啊捞,何搞都捞他不着,快捞着了,恰逢手机响,我堂客放过这厮,去接手机了。这蟹命大,因此留下了一条小命。
不知何时,我望见这玻璃箱里,还有一只螃蟹在那横行,这家伙总会弄出些响声,证明自个霸占玻璃箱。家里头,木板是木的,不说话;花花草草是活的,也不说话;墙壁是面壁的,除非我擂他一拳,他闷叫一声,其余,我总面壁十年,墙壁也不会跟我答一句腔;电视里头红男绿女,一直说一直说,说说说,貌似是要跟我对话,却是自顾自说,不与我对话的。有一只螃蟹在此,便是除我除我堂客外,唯一的活物,到底有生机哪。
这只螃蟹因此活了下来,一个蟹在那孤孤单单,兀自活着。我堂客对金鱼,爱意浓浓,隔三差五,总得喂食。对这只螃蟹呢,虽则也见了其存在,却不理不睬,我堂客意思是,你活着我不管你,你不活着,捞出你,扔了。要扔,自然是扔垃圾桶里,不会给其纸盒子当坟墓的。噢,螃蟹,好命歹命,自个保重。
半年过去,嘿,这厮活得好好的,时不时吐个泡,偶尔把箱子里的一根氧气管,摇得或咬得嘎嘎响。这家伙摇杆子,是好玩吧;这家伙咬管子,估计是饿得慌。我堂客或善心未发,或也不懂螃蟹爱吃什么,还有一因是,我堂客怕丢食物进去,龌龊,浑浊,坏了一箱子清水。反正是不给螃蟹投食物。由着这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螃蟹没那好命了。我堂客前几天,又买了本养金鱼书,自以为理论可以实践了,她买了十来只金鱼,红的,黄的,黑的,换了水,清了箱,把金鱼放箱里去。忽然间,她看见螃蟹在里面横行,朝我喊:快来来来,把螃蟹给我捉出去。捉甚捉?他会把金鱼咬死的。我喂叫喂叫,不捉不捉。螃蟹与金鱼,从此有了伴,他们会和平相处的,可以构建一套水箱中的生态系统嘛。我堂客骂死我:你懒呢,不想动呢,什么事,都让我干呢。
我这回真不是懒,捉水捉螃蟹,打小便是我爱好,对这事我还会懒得蛇钻屁眼么?我堂客果然勤快,找了一把布篓子,使劲捞,追着螃蟹捞,不几时,把螃蟹给捞上来。搁哪?搁洗菜盆里。是要煮了吃,还是要蒸了吃?
我烂忠厚,善心滥发。这蟹,活了半年有多,我习惯于他在玻璃箱里,三不三冒个泡,四不四弄个响。与物相处一久,一种莫名之情,便无端生发。我娘养猪,随养多久,一日给宰了,吃其肉吃其肝肺,没半点心障,我没见这主几次啊。我曾养过一只狗,天天跟我走,我到哪狗跟哪,日久生情。我姐夫那年到我家,嘴里寡淡,骗我娘说,这狗啊,不能太养老了,得宰了吃,这时节好吃。我娘听哄,果然叫姐夫给杀了。我回来眼皮红红,不好作声,只是狗肉一口没尝。我村里有位老叔,养一头牛,养了近二十年,牛贩子多次来买牛杀,老叔打死也不肯。直到牛自然死,老叔也坚决不宰不卖,运到山头给埋了。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我这烂忠厚没用的人,见我堂客要秋后处决这螃蟹,我把婆娘骂了一顿,何搞要把螃蟹捉出来?我堂客嚷嚷:这家伙,会把金鱼吃了的。你何搞晓得?我便跑到菜盆里(我不懒吧,脚步勤快哒),去拯救螃蟹,把他提起。哎哟哎哟,痛得我呲牙咧嘴。这厮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双铁钳似的钳脚,死死咬我,咬牙切齿,用的是死劲哪。我靠,你这狗日的螃蟹,我是观世音、菩萨心,不是来杀你、来害你、来煮你吃蒸你吃啊,是来度人、来救你、来活你命放你生的哪。
这厮咬我,确乎下了死力,我忍着痛,将其放到水箱中,它才松嘴,我转睛来看,好家伙,我手指有一个深深又深深的咬痕,痕入白肉里,一丝丝血渗出来。这倒不打紧,打紧的是痛,针钻也不那么痛哒。痛得我烂眉咧嘴,找来多年前从香港买的红花油,涂了又涂,过了半天,才略略止痛。
算了吧,不找螃蟹算账了。我堂客不放心,眼睛直勾勾盯着这厮,阻他对金鱼行凶,嘿,嘿,嘿,这厮表现得蛮好,鱼在水中游,蟹在水底爬,蟹与鱼,独立自活,完全平等,互不干涉,和谐共处。我堂客放心了,去莳花弄草,玩微信抢红包了。我也迷迷糊糊,沙发上梦入芙蓉浦,刚与一位获知“奴家在横塘”的美眉加了微信,而相约鱼戏莲叶东去。但听得我堂客声声怪叫,睁眼瞧,我堂客花容失色,梨花带雨,嘴里呐呐不休,一个劲地骂我:看看看你看看。但见那只螃蟹,咬着一条黑色金鱼,正从腮处下嘴,但见那黑金鱼,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到我家安家,不上一个时辰哪,已香消玉殒。
咬我之余痛未消,又添新恨,金鱼也是命哪,我怜螃蟹,更怜金鱼;我与我堂客更将发生一场战争——是这横行之厮,引发我夫妻感情出现裂缝——没那严重,我堂客叽里咕噜、叽里呱啦,我不做声算了,由着我堂客嘈嘈切切错杂骂。
我担心的是,堂客又如何处置这螃蟹呢。我都不敢给这螃蟹代理律师,他犯了一件命案哪。只是我心不忍,让这螃蟹煮了吃、蒸了吃。我准备向我堂客给他讨个保,放他资江里,给他一条生路。两年前,我老弟给我送来几条鱼过年,诸鱼入了餐桌,留着一条鲶怪,放卫生间水桶里养起,养了半个月,这鲶怪依然活蹦乱跳,让我舍不得剖他了。一日与老婆外去,半夜回来,但见这鲶怪跳出桶来,头钻到厕孔里,怕最少两三个小时了吧,我使劲拖,使劲夹,又拖又夹,弄了半小时,才弄出来,这鱼伤痕累累、一副死相。明天丢了吧。没想到次日再瞧水桶,这家伙扇起水花,有尺多高。死而不死是为神哪。我跟我堂客讲,放生算了。正是元宵夜,我与堂客提起塑料袋子,转几条街,坐1路公交,再转两条街,到得“双清秋月”处,将其放了资江里,嘱他鱼儿乘龙去,江湖莫漫游。
我堂客将蟹放到了菜盆里,菜盆深深,上面是窗,窗有窗墙,墙有三五寸高吧,陡峭的,九十度角呢。我想趁我堂客不注意,将这厮再捉起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捉他入塑料袋,也转几条街,坐1路车,放生资江去。我一副菩萨心肠,这厮会不会好心不得好报,给我黄泥巴扮黑灶?心有余悸哪。
夜深但恐花睡去,趁要睡了,我顺脚去厨房看这厮。我靠,这厮哪去了?盆里盆外,墙角墙脚,遍寻不着。厨房那小,他能去哪?莫非爬出了盆,爬出了窗?呀呀,这可了不得,我危楼高七楼,手可摘雾霾,这厮去了窗外?是跳楼了,还是飞天了?我现在都不晓得他魂归何处。
这实在不是这厮的最好归宿,其最好归宿,应是我把他装进塑料袋里,放江河去。但是,但是,我这番好心与善意,他领吗?他不会再咬我了?他肯定会死咬我,恨不得咬死我。螃蟹对我这么想的?我非蟹,莫知蟹之他心想;蟹非我,蟹又何得而知我心思?
假如蟹还在世,我把他捉着,放资江生,这是最好结局?话说梁武帝,一心向佛,生了一副菩萨心。常把乌龟捉来,把鱼虾捉来,把螃蟹与野兔捉来。捉来干嘛?放生啊。“北使李谐至梁,武帝与之游历,偶至放生处”,梁武帝问李谐:“彼国亦放生否?”梁武帝想要表达的是,他仁慈,他博爱,他生为帝王,却有一副向佛之心。李谐怎么说?“不取亦不放”,我们从来不捉他,所以从来也不用放生他。
“帝惭之”,我也愧之。我一副善心肠,果然善否?螃蟹是绝然不理解我,我对他再好,他也不理解,而我又能说我理解螃蟹?无论我俩做多大努力,我们都无法心有灵犀、心心交融,我意无法抵达螃蟹之,螃蟹之想,我也无法知晓。那么,我与螃蟹最好的相处是什么?把他捉来,再把他放去?
你懂我,我懂你,你知道我对你的好,我懂你对我的爱,我们漫游江湖,可同甘苦共生死,遇到江湖枯干,或还可相濡以沫,相识于江湖。但是,但是,若我怎么也懂不了你,你也无法懂我,我俩再如何为对方想,带来的只是相互伤害。阿门。我俩相处之道,什么最好呢?你不用睬我,我无须理你,相濡以沫,且相忘于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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