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闻铁观音的名字,我很是震惊。对观音的深刻膜拜是芸芸众生的信仰,一个刚毅的“铁”字,让慈眉善目的菩萨也染有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这片铁观音生生不息的土壤之上,“春水秋香”该是我听到最美的茶名了。春水,秋香,原本平俗的两个词碰连在一起的那一刻,成就的是一幅画般的意境,春的明亮夹织着雨的温润,秋的芬芳裹挟着风的清凉,循环往复着在季节里氤氲荡漾。因着这名字,我突然有了到茶山一走的冲动。
北纬二十五度据说是铁观音生长的绝佳处,那里高山环绕,云雾充沛。那日春和景明,不料误入茶山深处,渐行渐生,渐生渐远。在草木之间穿行,眼前成丛的叶片幻化成了花朵,夹带着清韵和香气与我并肩前行,相亲相爱。敞开的山谷犹如开启的门扉,万物自天上、自地面、自水里,游云般出入自若,浑然天歌。彼时,云正落在山腰,莺飞蝶舞,野花成圈,圈圈环绕至谷底,圈住茶园,圈住了彼时。恍然间,我轻如浮云栖于山头,俯瞰大地原野,层层草如茵,朵朵花如锦,一直绚烂着仿佛要开到时间的尽头。铮铮群山层层叠叠绵延天边,此时无所谓水与茶,无所谓春与秋,无所谓高与低。正是清明雨后,漫山遍野都是采茶女轻盈的身影,一抹抹绿在眼前翻飞徜徉。我摘下了一片芽尖,那绿饱满欲滴得让人疼惜。此后,它要经历繁复的摇捻,受尽猛烈的捶打,挥洒出生命的原汁,然后在炉火的光艳里含笑结束生命,最后才把一盏荡气回肠的清香里舒展娥眉的茶呈与世人。
父亲也是爱茶的主。每天晨起,他必定要烧上一壶滚热的水,就一泡清香的铁观音,去开启每一天。父亲秉承了祖父沉稳温和的性格,却不苟言笑,对青年的岁月更不愿提起。这缘于那段荒唐的历史断送了一个少年蓬勃的梦想。我不知道因为一个时代的错,有多少如他一般聪慧又渴望求知的少年要背井离乡、辗转南北。我的母亲,一个贤惠勤劳的闽南女子,则无怨无悔地注视着他的清贫、绽放与辉煌。母亲常常回忆当年在生产队出工分的场景,印象最深的竟是休息时可以喝上的沸腾的茶水。我的四婶说,那不过是几大把茶梗掺合一些碎茶叶放进大锅里熬煮,除了出锅时瞬间飘散的茶香,入口时酽浓而苦涩,简直难以下咽,母亲却说过后嘴里会泛出一丝丝甜味儿。而今,我们都已陆续成家、离开,周末在父母家的相聚显得尤其珍稀,浸润在茶里的时光总是匆忙又意犹未尽。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可以在一壶茶的工夫里谈笑开去,大到工作动向和困惑,小至柴米油盐邻里家常。父亲总是端坐在客厅,静静地为我们添茶,平静地听我们讲述。他的挫折和隐痛、伟岸和风光,都如裹在叶片里的茶芽,紧紧地收拢在层层坚实的包裹之中,从不言说,偶尔的三言两语却如贯耳惊雷,让我们在繁华的浮世里时时清醒,宛然铁观音的一身鲜凉而气色清香,在不经意间溢出睿智的厚重。人一路走来,间夹着无数相遇和别离、欢喜和没落,可是一开始注定的父子或父女缘分却是不必再选择的聚集,是一场无法定夺的爱,唯有感恩和敬畏存念心中。有一天我也会年迈,我依然会记得世界上最好之一就是我们曾经的父女一场。
西湖的龙井有着独有的江南清韵,初入尘世亭亭玉立,久泡则平淡麻木起来。也有人喜武夷岩茶的浓郁远送。而我早已习惯了独处时细品一杯清新的铁观音。立夏已过,窗外鸟鸣声四起,太阳的光影从大坪山上穿射而来,我的大阳台被照得一片锃亮。坐下来,煮水上茶,点开一缕檀香,清晨就在袅娜的烟水中不急不缓、清清亮亮地拉启。茶叶是今春的,饱满透亮,带着碳焙后的淡香。端放手心的一粒茶,它的前世今生来自哪座山岭,注视过哪位采茶女的明眸,我不得而知。可是眼前这紧紧裹住的身子,分明汲尽日月的精华,携着清风蜜润,穿越万里外鹰的视线,来到我的掌心,是如此明净高洁的缘。待水作响,云雾升腾,浸泡的嫩尖开始舒展,大而厚实,油绿润泽,不论是高官权贵还是布衣黎民,它都以同样宽厚的姿态展现在你面前而不居高临下。掀盖的瞬间,金黄的茶汤弥散着茶香,弥漫鼻尖,呷上一小口,在口中轻轻流转,暗香游走于味蕾之间,平滑而圆润,芳香而甘醇,沁入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如沐春风,如坐云端。有时,是在安静的深夜,四下早已沉寂,手握一卷挚爱的宋词,细细啜饮这不属绿不属红的中庸之辈。它经历七泡仍犹古稀之人,童颜鹤发,精神愈加矍铄,及至倒出的渣叶,淡是淡了,却韧性依然,展开轻抚有绸布般的质感,像深交多年的老友,不常见面却不会彼此陌生,寂静相对也能心底欢喜。酒是狂欢之宴的发酵剂,咖啡适合三五闺蜜一起细品,而茶,不像酒的浓烈让人亢奋,也不似咖啡苦涩中带着高傲,却在一枯一荣之间而知一生一世、百代光阴。略略数来我也晃过了小半生,没有崭露的锋芒,没有傲世的成绩,亦没有过多的奢求,唯求岁月静好、心安吾乡,待芳华殆尽,愿香清气远,似水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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