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火烧火燎的,让人感到窒息般的难受,汗水是浇灌这个季节万物生长的唯一的雨。
就在这个夏天,我们从原先的家里搬到了女儿学校的对面,开始了租房陪读的岁月。房子设施还算齐全,就是女儿的房间里没有空调,酷暑难熬。我和妻商定,决定从超市里买一台。要说现在的商家服务还真不错,一番联系后,空调送货上门,安装师傅也接踵而至。
我们租住的房子在六楼,安装师傅背着工具箱爬上来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上卷着一条毛巾,不停地擦着汗水。这个师傅外观造型还挺像鲁智深,五大三粗,留着光头,黝黑的皮肤分明是经过日晒雨淋以后大自然馈赠的颜色。上身穿着空调厂家的广告衫,下身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攀登鞋,看样子敦实有精神,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能吃苦的安装工。
一般安装师傅都是两人以上,可这次他怎么一个人?师傅看出我满腹狐疑的样子,笑着告诉我:“搭档今天家里有事,我把自己儿子带来了。”话音未落,一个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的学生模样的男孩推门进来。可能是爬楼累了的缘故,满脸汗水,脸色惨白。
“快,坐下来歇会儿。”我真有点心疼他,忙招呼着孩子坐下。
“上初中,还是高中?”这孩子似乎有点发育不全,要说外表还真看不出孩子的年龄。
“刚考过,够本科线了!”师傅笑了起来,满脸的自豪。都高三毕业了,一点看不出来。师傅告诉我,孩子高考过后也没有什么事了,一个人呆家里闷得慌,就带着他来做下手。带他出来就是要让他懂得,供他上学的每一分钱都是老爸的辛苦钱、血汗钱!
看不出来,师傅还倒是挺懂教育子女的,也不算一个大老粗。
拆箱,验货,装铜管,挂上墙,室内安装工作完成后,接下来便开始准备室外作业。通过丈量,新买的空调钢管需要嫁接近两米,才能将外机安置于飘窗下的专用格栏里。于是他下楼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回家取管子去了。
孩子独自坐在那里,文静得像个女孩,我便与他攀谈了起来。他说他爸爸不但会安装空调,还兼做水电工。他三年前从我们这县城的外国语学校,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爸爸为他在市区那所学校门口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白天爸爸要忙给人安装空调、维修水电,都是晚上赶去陪他,还得将第二天的饭菜提前烧好,让他第二天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下。整整三年,爸爸每天早出晚归,来往于县城与市区之间,他也终于考上了本科,也算是告慰爸爸的一片苦心了。
“你妈妈呢?”当我问他这话的时候,他低下了头,半晌无语。
未及细问,他爸爸已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铜管。稍事休息,室外作业开始。他首先将自己五花大绑,结实的绳索一头系在他腰上、一头拴在床腿上,我和他的儿子帮他拽着绳子,他麻利地从窗户钻了出去。尽管他体形笨实,但高空作业还真有点身轻如燕的感觉,大抵是熟能生巧的缘故吧。在焊接铜管的时候,他只有一只脚搭在外窗平台上,另一只脚不停地变换踩踏的位置,有时甚至有点悬空。看得我身上直冒冷汗,一个劲地提醒他注意安全,他也不停地回应我,让我放心。他将铜管一分为二,分别焊接到各自的管道接头处,他儿子按照他的吩咐,一件一件地递上钢管和相关气焊工具。外面阳光毫无遮拦地晒在他身上,他身背着乙炔气瓶,手拿着焊枪,仔细地焊接着每个接点,全身都湿透了,依旧有条不紊地忙着。
这份辛苦,孩子都一一看在眼里,一幕生动的感恩剧此时此刻就在这窗外和窗内互动上演。
“爸爸,累了,你就进来歇一下。”
“用不着。”师傅依旧挥汗如雨。
“爸爸喝水。”儿子又将带来的矿泉水递过去,师傅接过去仰起头喝了一大口,又继续埋头干了起来。
好不容易,铜管焊接成功,师傅从窗外又爬了进来。接下来,开始用绳子吊外机下去。他三下五去二,将外机捆扎结实,拎起来,顺着窗户向下降滑下去,直到稳当地放置于格栏平台上。然后,他自己再重新爬下去,猫着身子,弓缩在格栏里继续连接线路和铜管,旋紧螺丝,包扎胶带,一系列工序完成之后,才算大功告成。
爬上来后,师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过儿子的矿泉水一饮而尽。空调调试成功后,他到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脸,脱下湿透了的衣服,站在空调下爽快地吹着。
他收拾完工具,填写好保险卡。嫁接两米铜管,他就按一米五的价格收费,应该一百五十元。我给了他两百元,让他别找了,五十元算是小费。他竟婉言谢绝,硬是找给我五十元:“我吃的是辛苦饭,但从不收昧心钱,不该收的一分钱不多收,做人做事凭良心。”
这样正直的安装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心底不由得肃然起敬。
夏天的脸就是易变。这时候,外面的天空竟阴了下来,很快便落下豆大的雨点来。
雨下大了,我让他们在家里歇会儿,等雨停了再走。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泡了两杯茶,递给他们父子,趁机和他攀谈起来。
“每天这么辛苦,感到累吗?”
“肯定累了,但是看到儿子学习用功,自己也就不觉得累了,觉得自己累得值!”他摸着儿子的脑袋,憨厚地笑着。
“听说三年陪读都是你一个人,他妈呢?”孩子刚才没有回答的问题,这时候,我又冒昧地问了出来。
“走了!”我的话似乎捅到了他的痛处,师傅顿时伤感起来。
“儿子十岁那年,他妈妈得了一场大病,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临死的时候,他妈拉着我和儿子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就这么走了。从那以后,我们父子相依为命,直到现在。”
“你才四十多岁,就没想再成个家吗?”
“他们母子感情很深,孩子想起妈妈就会流泪,不会接受其他女人的,我不能影响孩子的情绪。再加上自己收入不高,谁又愿意嫁给我这样干苦力的?等孩子上了大学以后再说吧。”
雨还在下着,也没有个停歇的意思,师傅决意趁雨走。他又背起工具箱,咚咚咚地走了。他们父子一步一步下楼的声音就像踩在我心头似的。我站在楼上后窗,目送他们冒雨远去,只见风雨飘摇中,儿子伏在父亲的背上。相依为命的父子俩,给人一份幸福和暖意的同时,又给人无限的伤情和悲凉。
“我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活,其实就是为了孩子妈妈临终那无言的嘱托,她什么都没说,但我懂,我知道她是希望我好好把孩子拉扯成人啊……”临行前,师傅说出的话字字含泪。
现在像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确实不多见了,他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凡人,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豪情,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生活,日复一日地爬上爬下,做着天下最苦最累而且还有几分危险的苦力活。但他的心底有爱,依然保留着一份对于结发真爱的忠贞,一份为儿为女的责任,而且牺牲再多、付出再多,他都无怨无悔。
就在这样寻常的夏日里,一个如此平常的人,给我们送来了一场清凉雨,滋润着曾经干枯的灵魂。
车库里的老人
陈老奶死了,死在车库里。
陈老奶的儿子和二哥家住在一个单元楼。我先前并不认识陈老奶,因为母亲住在二哥家,我去看望的时候,经常看到母亲和她坐在楼下车库门前聊天。
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陈老奶才七十多岁,看起来比母亲大许多。一个干瘦的老人,坐在那像一截掉了枝叶的枯树,那张晒得干黑的枯树皮似的脸,分明刻满了栉风沐雨后苦难的道道年轮。蓬乱的白发下,眯缝着的双眼深陷在眼窝,眨巴着,才知她在那瞅着你。
陈老奶住在车库里,儿子一家住楼上。我看过那车库,七八个平方,里面铺着一张小床,估摸陈老奶睡上去,脚都可能超过床的长度。两床绽出棉絮的老被,似乎很久没有洗过了。一张小方桌,两三张小板凳,碗筷之类吃饭的家什在桌上散乱地放着。角落里堆着一些旧衣包袱,还有一些杂物。这小小的、阴暗潮湿的车库就是老人最后的归宿。
陈老奶四十岁的时候,老伴就去世了,留下一儿三女四个孩子。老人家把孩子一个个拉扯大了,她已是油尽灯枯。她一直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恰逢老房子拆迁,政府给了两套安置房,儿子卖了一套,留一套自己住着。这小区里,住车库的老人,远不止陈老奶一个。许多人家搬进了新居,住上了高楼,四世同堂也好,祖孙三代也罢,宽敞明亮的楼房里,独独住不下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些老人自觉,不愿意和儿女们住在一起,主动要求住车库;可有些老人想和儿女共享天伦之乐,明明楼上有余地,儿女却也让老人住车库。老人们付出了一生的心血,辛辛苦苦将儿女抚养成人,晚年换来的就是在一方车库里安身立命。
陈老奶外表看起来似乎弱不禁风,可说话声音挺大,性格也开朗,对事情也看得开。她说自拆迁搬来后,从没有上楼吃过一顿饭,平日里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儿子或者孙子端下来,儿媳难得来车库一回。她也是个知足的人,给什么吃什么,有时候因为出去溜达回来晚了,饭菜也凉了,她就倒一点开水,搅拌着将就吃下去。
女儿们偶尔来看看她,可个个是“屁股上长钉子”的人,站不住坐不住,没说几句就匆匆走了。老人常常看着女儿们的背影抹泪。她就想找个人陪她说说话、聊聊天,恰巧母亲住到了二哥家,她们两人得以相识,就成了无话不谈的伴儿。母亲非常同情陈老奶,看她吃得不好,就常常从二哥家端些鱼肉给她吃。因为陈老奶在小区里住久了,就成了母亲的向导,两人一趟来一趟去,一同散步,一同听戏,处得像老姐妹似的。
就在母亲回老家的档儿,陈老奶病了。冬日的那个中午,尽管外头有太阳晒着,可天气还是格外的冷,她竟在车库里洗澡!车库里没有取暖器,她就坐在盆里,用水瓶打来热水冲洗身子,一下子感冒了。起先是一个劲地咳嗽,她儿子就拿来了几颗药片给她吃,可效果不大,就是高烧不退。一个星期后,母亲回来,打电话给陈老奶的女儿,让她们赶紧带老人去医院。因为病情危急,最后转到市医院,诊断为急性肺炎,肺部感染相当严重,必须住院治疗。不到半月,老人回来了。母亲抓着她的手,两个人老泪纵横,哭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经历了这番折腾,陈老奶身体大不如前,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了许多。也许上了年纪的人真的不能得病,得了病就会元气大伤。不成想,时间不长,陈老奶又倒下了,好几天心口难受,不吃不喝,还感到呼吸困难。儿女们研究决定,不送医院了,说是省得花钱折腾了,就喊来小区门诊医生来挂挂水算了。半月后的一天夜里,有人说陈老奶死了,说是一口痰没有上来,咽了气。
小区里的人都说,陈老奶是被她的这帮不孝儿女“折腾”得咽了气,如果早送到医院,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死的。出殡的那天,儿女们死去活来地喊着妈妈,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让人感到失真地痛。
人都没了,哭得再伤心,都已为时晚也。现在有些儿女,父母魂归西去的时候,葬礼办得一个比一个隆重,挽联上极尽颂扬溢美之词,可谓不惜代价也要让父母走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可父母都走了,他们谁还能看到如此风光的场面?谁还能享受到这份久违的孝心?父母在世的时候,儿女们的爱在哪里?父母想你们的时候,没人陪他们看他们;父母生病的时候,没人顾他们问他们。一年中,你有几次回家看过父母,有几次陪过老人同桌吃饭?一生中,你有几次为父母剪过指甲,有几次带父母理过头发,有几次带父母进过澡堂?
《别让老人孤独》那首歌唱的好:“……操劳一辈子吃了多少苦/风风雨雨都是为咱儿女/别叫老人伤心/别让老人孤独/寂寞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归宿……”天下父母,为儿为女奔波操劳了一生,就想落得个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可现实状况呢?数一数,如今有多少老人还住在车库里“安享晚年”,有多少老人还住在棚屋里“颐养天年”?车库里照不进阳光,棚屋里挡不住风霜,有生之年,儿女的关爱才是父母心头的阳光,儿女的孝道才是抵御寒流的热量。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作为儿女,我们要学会换位思考、反求诸己,当我们老的时候,我们的孩子也刻薄待我,吾辈又情何以堪?永远记住:人伦之情,孝义为先,善孝者,才会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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