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是与布鞋联系在一起的。
农村人吃得粗糙,对衣着也不怎么讲究,于穿鞋更是如此,哪怕非打扮不可时,也仅注重上衣下裤的光鲜亮丽,穿鞋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一般是干活赤脚,休闲穿鞋;雨天赤脚,晴天穿鞋;在家赤脚,外出穿鞋。而所穿的鞋,大多都是自家做的布鞋。那时候,皮鞋、雨靴、凉鞋极其少见,印象最深的倒有木屐。下雨天,会将穿着布鞋的脚套上一双木屐走村串户,深一脚浅一脚的,半点也急不得,弄不好就会崴脚。如今回想起那种穿着木屐盯着脚下小心挪步踢踢跶跶的情景,不觉颇有几分情趣。
我们一家八口人,所穿布鞋全由母亲一人“承包”。平时得有两双备着,白天一双,晚上洗脚换上一双。新穿上脚的布鞋几个月就会变旧,再几个月就破了,脱帮了,不能穿了。粗略算来,一年之间,每人起码要穿四五双布鞋,寒冬时节还得一双棉鞋才行。也就是说,母亲每年得“供应”四十多双布鞋,平均一个多星期做上一双,全家人的脚才够得上“体面”。一次,婆婆(方言,即奶奶)将全家人的布鞋收在一块洗刷,竟装了大半箩筐。
正值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母亲白天要在生产队出工,只有晚上或雨天休息,才抽得出时间纳鞋绱鞋。
表面看来,做布鞋是一项并不怎么复杂的手工活儿,但里面的功夫与“学问”,其实精妙、深奥得很。
就工序而言,主要有粘布壳、剪鞋样、糊边、绞边、纳鞋底、绱鞋子等。一双新鞋不可能“一蹴而就”,会耗工费时花费不少心血。
布鞋主要由鞋底和鞋面组成。鞋底穿在脚下,要求结实耐用,多由废布、旧布糊成的“布壳子”纳成;鞋面除实用外,还讲究美观,多以新布做成。
每年三四月间,我家要将村里的裁缝师傅接到家里做几天衣服。裁缝姓邵,左腿有点瘸,走路一跛一拐的。邵师傅的瘸腿对步行虽有影响,却一点也不妨碍他踩动缝纫机的频率,速度甚至比常人还快。做衣的布料不外乎土布与竹布,谈不上质量,但总归每人每年得有件把新衣上身。几天下来,就有一些废弃不用的布头片脑,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宽的、窄的,形状各异。母亲把这些布片积攒起来,放在一口红漆斑驳的大柜里。此外,家人每年要换下几件补得不能再补或小了无法上身的衣裤,将其拆开,选出可用的布片,洗净,一同塞入柜中。这,便是做布壳子的原料了。
然后,母亲选择一个格外晴朗的夏日,鸡叫头遍就起床,进到灶屋用备好的面粉熬浆糊,熬得粘稠粘稠的,盛在一个大大的木盆里。将那些收藏的各式布片,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地用浆糊贴在卸下的木门板上。昏暗而摇曳的油灯下,母亲像个行为艺术家似的,在长方形的门板上,根据布面的不同形状,这里拼一块,那里补一片,竟“糊弄”得严丝合缝。这样完整的“拼凑”,一般得糊上三层,有时甚至四层。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时,母亲已将糊好布片的大门、后门、边门等门板,一块一块地搬至艳艳的阳光下暴晒。晒到中午时分,布片就与门板脱离开来,门板是门板,大张布片则成了做鞋的材料。但仍放在太阳下晒着,一直晒到红日西沉才收进屋内。
这种时刻,婆婆也会帮忙的。婆婆年迈,长期呆在家中,洗衣、做饭、养猪等一应的家务活,几乎由她一人承担。晚上,婆婆睡得也迟,常在油灯下纺纱。她左手摇动纺车,右手捏着的软软棉条,在纺车的吱吱欢唱中,吐出长长的纱线。或搓成母亲做鞋用的棉线,俗称“索子”;或拿到手工作坊织成土布,土布粗糙,可做蚊帐、被套、内衣、内裤等。婆婆年迈眼差,无法穿针引线,只管纺纱织线,是从不做鞋的。
就布鞋的式样而言,有浅口、圆口、滚口、松紧、拉锁之分。每种式样要求不一,比如浅口鞋开口大,对手艺要求特高,开口小了不仅式样不类不伦,且脚进不去,若开口过大,脚则容易滑出鞋外;滚口鞋前肥尖、后肥圆,鞋帮高、鞋脸深,须把握适度,狭阔相等;松紧鞋、拉锁鞋对松紧带与拉链的缝合十分讲究,选择的部位,带子与拉链的长短、大小,直接影响布鞋的美观与合脚……
鞋样是做鞋的基础与关键,犹如工程中的设计图纸。母亲剪鞋样时,左手拿一张厚纸,右手握剪,看一眼我们的脚,剪刀咔嚓移动,几个转弯,一副鞋样就成了。而我与妹妹、弟弟们的脚在不断变厚变宽变长,过一段时间,母亲就得重剪。鞋样又有鞋底、鞋面之分。无论何种样式的布鞋,鞋底一样,不同之处在于鞋面。婆婆的鞋样最难剪,因她是一双粽子样的裹脚,剪起来曲里拐弯的,稍微出错,做成的布鞋就穿不进去。
就布鞋的结实耐穿而言,同样的布料,有人做的穿不上一个月,鞋底就磨破,鞋面会脱帮;而有人做的穿上个一年或更长时间,还很牢实。这当然与穿鞋人是否讲究、爱惜有关,但更多的则是做鞋人的手面功夫,在关键的几项工序上费心思、下力气:布壳之间粘合要紧,鞋底的针脚要绵密,鞋面与鞋底间的缝合要扎实。
不说这些繁复的工艺,仅鞋底而言,就颇见功力。布鞋底子主要有千层底与毛布底之分。母亲做的一般是千层底。所谓“千层底”,顾名思义,鞋底较厚,一层又一层的,在缝合方面须特别留意。千层底层多,为了结实不令脱落,得在底子上反复纳线。这样一来,就有了施展艺术的空间,可在鞋底上纳出各种各样的图案。母亲纳出的千层底既有抽象的几何图案,也有大自然的花虫鸟兽。一双鞋底,看上去就像一幅画。鞋底的布料一般为白色,而索子也是白色,只是层次、深浅有别,图案是凸现的,手感极强。可别小瞧了这些图案或图像,它们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的,绵密匀称的针脚,错落有序的排列,生动别致的图案,容不得出现半点差错,否则前功尽弃。而母亲在纳鞋底之前,从不勾画轮廓,总是烂熟于心。她不知做过多少双布鞋,就我所知,没有一只返工的。母亲做鞋,工夫多花在鞋底。她稍一比画,便将针尖对准鞋底某个部位,扎进,用戴在右手食指或中指的顶针箍抵着,将针慢慢往里推进,然后捏紧穿过鞋底的针尖往外拉。实在拉不动时,还得用牙咬住针头,一点一点地往外拔。待将闪亮的针儿全部拉出,那长长的棉索,便在母亲一下一下地拉动中,发出节奏均匀的“哧儿”、“哧儿”声响。然后,又开始下一针的扎入。有时,她会将针在头上篦几下,针尖擦上头油,能更好地透过厚厚的鞋底。
母亲心灵手巧,做的鞋结实、漂亮、吸汗、透气、合脚。女人之间会互相攀比,会盯着脚下暗暗较劲。每当我穿着一双新鞋出门,常会引得老少女人特别的瞩目,她们没有嫉妒,只有发自内心的赞叹。有时,我会应她们的要求脱下布鞋,供其欣赏、“传阅”。这时的我,心里便充满了无比的自豪。
妈妈出色的手艺,除了引人啧啧称赞,还会招来额外的劳动与负担。常常地,家里会有不少姑娘、嫂子前来串门“取经”。有来找她剪鞋样的。一个说:“我来把你老大的鞋样脱一个去。”另一个道:“就俺屋里那个死鬼,他那双臭脚呀,你也见过的,随便给剪一副鞋样吧。”大多是前来学艺的,就某个重要环节,请求指点。还有的则带着原料前来,“开门见山”地请母亲替她们做一双新鞋。这样的女人十分特殊,她们的鞋有做给未来女婿的,有送给亲朋好友的,都是关键时刻派大用场的。布鞋做得好不好,是衡量乡村女人是否贤惠、能干的标准之一。母亲总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而由此带来的负荷之重可想而知。常常地,母亲飞针走线一熬就是大半夜。第二天又得早早起床,在生产队上工哨子或当当铃声的催促下,踏入熹微的晨光之中。
后来,我考学离开故乡,布鞋穿得就少了。布鞋虽然养脚,但属休闲类用品,在城市谋生的我,脚下不是皮鞋,就是球鞋、雨靴、凉鞋、拖鞋等,大多都是买的。但母亲仍像以前那样,每年都要给我做上几双布鞋,或休假回家给我,或托人顺便捎来。
布鞋见不得水,也容易脏。一次,母亲进城发现商店有胶底出售,便买回家中,代替过去的布底,不仅防水渗入,且清洗简单,干得也快,效果奇佳。慢慢地,就完全取代了自做的布底。母亲以前花在鞋底的工夫最多,不仅纳得绵密结实,还要绣上各种精美图案。换上胶底,少了一道重要工序,费时少,轻省,为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那年回家探亲,母亲说她的眼睛是越不越不行了,捏针的手有时会抽筋似的上下抖动,今后可能没法做鞋了。我说,如今大家都不怎么穿布鞋了,您早该歇下不做了。这样说着时,突然意识到,得赶紧收藏一双母亲为我做的工艺品似的布鞋才是,最好是以前那种布底的。一番搜寻,还真的找出了一双这样的布鞋。
几年前,耄耋之年的母亲经历一场大病,已无法穿针引线,不仅布底布鞋,即便胶底布鞋,也做不来了。
遗憾的是,我一直珍藏着的那双凝聚着母亲智慧与心血的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布鞋,在一次搬家时不知搁于何处,竟不知所踪,无从寻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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