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不可斗量,高山不可称量。可在那个“生产队、大集体”的年代,我们乡村老家的不少时光,却少不了要用秤来称量。
那时的乡村,大的村庄分成两三个生产队,小的村庄自成一个生产队,队下面再分组,每天的农活全由生产队安排派工。然后再由记分员按出工日天数或按劳动量记工分到人入户,最后逐月累计,交由生产队会计核算,家家户户便可按工分分粮、分红(分钱)。所有一切需要计量的劳动,一切需要分配的东西,几乎都少不了要用秤称一称。
我就在那段被称量的时光中长大。那时,我们村只有木杆秤,分为两种,一大一小。大的有锄头把长,头大尾细,叫“牛尾巴秤”,小的有打狗棍粗,叫“鞭杆秤”。不论是大秤、小秤,属生产队仅有,谁家要用,必须找生产队的保管员借。那种“牛尾巴”秤用来称笨重的物品,一般要三个人配合,先把需要称量的东西拴捆好,挂吊在“5”字型的秤钩上,秤脑壳上有个碗大的铁圈,中间穿根木杠,一头一人合拍使劲抬起,被称的物品离地,掌秤的人不停地抹动秤砣,秤杆平,秤砣不下坠,秤砣绳停留在秤杆“星”上的位置,就是被称物品的实际重量。
由于我们村“出门就爬坡”,除挑水外,很多农活都少不了要用头和背背运。比如生产队修建小水坝,需要搬运很多石头、沙子、泥巴,按劳动日记工,经常有人耍滑偷懒、出工不出力。生产队就别出心裁,安排木匠制作了一个正方形的秤架,像有扶手、无脚、正面敞开的靠背椅子,挂进“牛尾巴秤”秤钩,拴吊在足球门似的横杠中央,让背运沙石泥土的人,一竹篮、一竹篮过秤,就可按总重量计算出公分。这样不仅可以解决人多秤不够用的问题,而且还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有利于多劳多得,力气大的人自然就可以挣到高工分,年底多分粮、多分红。众人拾柴火焰高,经过全村人个把月的倾巢出动,一层层夯压起来的泥土,就变成了梯形的坝埂,横亘在山箐间,一座维系着那片“雷响田”的小水坝就建成了。身为孩子的我,常跟着母亲去看热闹,恳求掌秤手为我称体重。掌秤手见缝插针给我称完体重,常丢给我一句酸溜溜的话:“还上吊不着呢,只有只大骟羊重”。“上吊”,指当时农家交售给国家一头60公斤猪的标准重量。尽管被掌秤手讽刺成憨厚的猪、结扎的羊,无知的我还是喜欢跑去玩秤,盼望自己长大也能当上众人仰慕的掌秤手。中午,趁大人们下工回家吃饭,我们一群娃娃互相邀约,像群猴子似的跑到秤架旁,互相推着屁股,爬上秤架,轮换着称体重,或坐在秤架上当秋千甩。贪玩的我们常常被提前赶到的掌秤手骂得狗血喷头,如一只只石头惊飞的鸟,溜了。等到小水坝建成,那个劳苦功高的秤架,也被修过好几次,最后被搬回了村庄备用。
那时,没有化肥,生产队都要派妇女们身背大花竹篮,手握篾耙,上山抓松毛、落叶回来垫畜圈、积农家肥。由于松毛、树叶像棉花一样体积大,背回家过秤,仍然少不了要用“牛尾巴秤”上秤架称。待农家肥作成,出畜圈时,各种粪草,同样要上秤架称后,集中堆成山头一样的大粪堆。栽种时,发酵成熟的粪,再由生产队派人,一竹篮、一竹篮上秤架称量后,背运到田地里,喂给土地、喂给庄稼。
每年生产队分粮食,也少不了要用“牛尾巴秤”称量。队长、会计、记分员、保管员早已召开队委会,提前做好年终结算,谁家一年到头挣了多少工分、有几口人、年中已分了多少粮、年底还该分多少粮,早已算好账。然后通知开会,人到齐,就当众公布分粮。那场面真是看戏似的热闹,几乎全村人都到齐了,自觉地排队,听从生产队干部呼喊姓名,依次互相帮忙,撮粮、装粮、称粮、分粮。一年的收成,除留足种子和上交的公余粮外,全部分给了各家各户。
交公粮是村里人最乐意的劳动。生产队组织妇女们把收上场的粮食筛、煽、晒好,头天晚上由送粮的人一袋袋装好,过秤后放在保管室里,交由几个民兵看守。还不等天亮,送粮的人就打着手电筒,争先恐后来到保管室领粮、背粮,借着月光,沿着崎岖的山路,送往十多公里远的狗街粮管所。交售完公粮,正值狗街集市热闹的时候,送粮的人就可挑水带洗菜,逛逛狗街,顺便买点烟酒糖茶、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百货,一举两得。所以,村里的姑娘、小伙子们最喜欢送公粮,说不定还能遇上对象,谈成婚事,结下姻缘呢。
那种“牛尾巴秤”农家也有用的时候。那时,农家要杀年猪,必须向国家卖一头派购任务的肥猪。在交售肥猪前,很多人生怕辛辛苦苦养大的猪卖时短斤少两,都会用“牛尾巴秤”提前称一称。被卖的猪只顾头插进槽里“吭哧吭哧”吃食,神不知鬼不觉就被早已准备好皮条、绳子的两三个壮汉冲上去,拧住猪尾巴,扭住猪耳朵,七脚八手擒翻在地,捆住猪的手脚,扎紧猪的嘴壳,瞬间就把嚎叫乱蹭的猪挂进秤钩,高高抬起,快速称量。等把猪送到食品站,卖猪的人家早已打好腹稿,不会“吃瞎亏”。
那种名叫“鞭杆秤”的小秤,用途更为广泛。逢年过节,生产队常杀猪宰羊,少不了要用那“鞭杆秤”分肉给各家各户。分少量粮食时,或“牛尾巴秤”无法称的三斤八两,同样少不了要用“鞭杆秤”补差找零。母亲常说:“天不平,地不平,人心哪有秤公平”。家里偶尔有仔猪、鸡鸭、兔子之类的家禽卖,都不愿意“打黑锤”,都说去问问“哑巴”(秤)就知道了。于是,用绳子把家禽六畜的脚捆扎好,再用“鞭杆秤”吊起来一称,就知道斤两,计算出价钱成交了。
如今,农村的田地已承包到户,农民的劳动不再需要称量。木杆秤也越来越少,已不多见,只有那段被称量的时光,深深地印刻在乡村岁月的皱纹里。
泥土捍卫的村庄
有人说是篱笆捍卫了庄稼,狗捍卫了村庄。依我看,真正捍卫村庄的应该是与村庄血脉相连、唇齿相依的泥土。正是那些泥土筑起的墙、建盖的房屋,把村庄里的人、村庄里的家禽六畜搂在怀里,旗帜一样把村庄高高举在头上。
我是泥土的后裔,出生在那个靠挣公分吃饭的年代,一切都是生产队的。树是集体的,土地是集体的,庄稼是集体的,几乎连空气、阳光、雨露都是公家的。全村人的生产劳动、全村人吃的粮食、全村人花的钱……一切都必须由生产队统一安排指挥,统一计算分配。惟有几块为数不多的自留地、菜园地,由各家各户自行耕种。拥有自留地的母亲,惜土如金,每一寸泥土挖翻,每一粒种子下地,每一棵菜秧移栽,每一道工序,都绣花似的认真善待。不仅要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多拾粪、多积农家肥,还带领全家人用竹子和刺在地埂边站起了一道厚厚的篱笆,生怕猪鸡牛羊嘴馋偷吃、抢了人的吃食。母亲在自留地和菜园里栽种的很多瓜豆蔬菜、苞谷洋芋,成了我童年以粮充饥的救命稻草,哺育着饥寒交迫的我不断成长。也正是那一块块微不足道的自留地,那一茬茬不起眼的蔬菜、杂粮,成了家家户户嘴皮外边的饭,不仅捍卫了村庄的性命,而且还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村庄里的人。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村庄实行包产到户以后,田地全部分给各家各户耕种,自留地从此流产。拥有田地经营权的村庄,松绑解套的农家,想种啥就种啥,不再为吃不饱而发愁,逐步过上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日子。
一年一个样、“马打滚”在变的村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新品种”也接踵而至入侵村庄。最有代表性的是村庄里千百年来驯养的猪鸡,以“洋”的身份、“客”的高贵,捷足先登来到村庄。可是它们水土不服,吃不惯猪草、糠麸,米汤、泔水,虫蚁、杂粮,全是从村庄外买来的一袋袋“化学”配合饲料。从此,土猪、土鸡与洋猪、洋鸡展开了一场生死存亡的较量。渐渐地,膘肥体壮的白毛猪越来越多,嘴尖毛长的黑毛猪越来越少,雄壮魁伟的“洋鸡”独领禽冠,生下鹅蛋大的鸡蛋。从此,村庄结束了缺荤少油、清汤寡水、肠胃生锈的日子。
随之而来的是村庄里那些旧宅老院被不断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宽敞明亮的农家小院。村庄在你追我赶长大,村庄里的饲料猪、饲料鸡在疯长,吃了饲料猪、饲料鸡肉的村庄人在长粗、在发胖,村庄里曾经面黄肌瘦的一个个庄稼人,也逐渐大腹挺挺,长出了“大油肚”。
我也是个被城市饲养的胖子,才年近半百,医生就给我下了禁令,这不能吃,那不能喝,天天服药不断。为了健康,总是千方百计减肥,戒肉、少吃,跑步、打球锻炼,与缺医少药的村庄相比,我生怕哪一天住进医院,就出不了医院,尸骨回不去魂牵梦绕的村庄。倒是村庄里那些虚胖的父老乡亲,也经常有人进城来找我求医问药看病,住进医院,找到医生,做完各种检查,才恍然大悟,他们和我一样,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的“慢性癌症”早已潜伏在体内。可是,“好药不治真病”,村庄里还是有人被脑出血、“半边风”过早地夺去了性命,送上了村庄背后那片阴阳两隔的坟茔。
走的人多了,乡村的人在悲伤,村庄也在莫名其妙地忧伤。村庄的病痛,自有村庄治疗的秘方。痛定思痛的农家,养猪、养鸡,开始实行隔槽喂养,留下自家吃肉的,不再喂“化学”饲料,放养;卖的全喂“化学”饲料,关进笼子、栅栏,圈养。只有一生水里找粮的鹅鸭、满山跑的牛羊在自然放养。就连菜园,也分茬、分块栽种,自家吃的用尿粪农家肥,卖的全施农药、化肥。觉醒的村庄人不得不把泥土掰成两瓣,一瓣留给自己,一瓣留给别人,开始护卫自己的舌尖、捍卫自己的村庄。
我从沾满泥土的村庄走来,不论走多远,我的血脉、我的脐带、我的根仍然扎在泥土肥沃的村庄。我偶尔回到村庄看看,村庄里的一切有些陌生,就像村庄里很多人不认识我一样,我已不知道很多农耕事物。村庄脚下那片曾经维系着祖祖辈辈生存的田地,被统一流转承包给外来老板,架起了塑料大棚,种上了西瓜、番茄、虹豆……看上去规模连片、像模像样,有了电视里那种现代农业的缩影。村庄里那些放不下老人小孩、出不了远门的人,也可以就地帮老板打工,挣点小钱。可村庄里的很多人都不愿意吃自己在自己土地上种出来的大棚蔬菜。每次回到村庄,我很想买些带走,村庄里的人总是劝我莫买,大棚里的瓜菜化肥施得多,农药打得重,吃不得。起程时,用心良苦的母亲早已为我准备了自家没打过农药的蔬菜,没吃过“化学”饲料的土鸡蛋、土猪肉。
回城吃着那些泥土芳香的食物,我仿佛一条村庄里的寄生虫,依赖在母亲偌大的怀抱里,多么的幸福。可好景不长,从老家带来的蔬菜、鸡蛋、肉吃完之后,我又无奈地跟着妻子,走进农贸市场,从这个摊搜寻到那个摊,挑来拣去,却始终买不到称心如意的菜、鸡蛋、肉。真羡慕村庄里那些自留的土地、自留的菜、自留的猪、自留的鸡,它们虽不是“精兵强将”,却在默默无闻地捍卫着村庄脚下的每一寸泥土,捍卫着村庄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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