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灵魂是有香气的,高贵的土地也是有香气的。这一片土地,因为一个泉郡名士的短暂驻足、一段传奇爱情的匆匆路过,而充满香气。那些逝去的情节,便是永不消散的光环,笼罩着这一片生生不息的土地。这一片土地,承载了瞬间的风云突变,更盛满了永恒的细水长流。清源山是它的天然翡翠屏障。它在时光里不动,人世便有了从容不迫的秩序。唯有不动不摇,才有力量对抗海天风云。任凭你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它都心如明镜,一目了然。
喧嚣的土地开不出绚烂的花朵,丰饶的硕果只属于沉默的土地。土地上的人们安然踏实得像一株禾苗、一块深藏不露的块茎。他们落地生根,与万物同生长,与土地形成了一种默契。春来播种,秋来收获,四时听花开,午夜闻虫语。耕耘者是最贴近土地的,能听到地母的呼唤。他们沿着土地上开出的一条条通道求索、远游,可最终还是眷恋、回归。
石壁渗泉,苍苔附壁,山花含羞,八面来风。我把脚步放轻,再放轻,漫游于清源山脚下的群山社区。它与大泉州的其他区域无异,并无多少老旧的物什,可人们的脸上却流溢着古意。村庄里,陈三桥下的绿水听了太多的臆想而波澜不兴。也许当年翻过了一座山,就可以暂时隔绝家族以及个人的惨痛记忆。命运让他在这里做个仓促的逗留,也许有心,也许无意。惊慌的脚步曾经惊扰了这片安宁的土地,而淳朴的乡民却以最宽柔的情怀接纳了那些踉跄和惶惑。
眼前的群山社区,原名玉苍村,它背枕将军山。将军山系清源山脉的一座峰峦,因山脚尚存施琅将军的坟茔而得名。相传,施琅去世前,为防坟墓被盗,曾大造疑冢,出殡当日,七具棺木分别从泉州各个城门抬出,分葬在七个地方。其中惠安黄塘虎窟村西北500米处鹤顶山上的方为正墓,至今基本保存完好。清源山下玉苍村的坟茔亦为疑冢之一,如今几乎被破坏殆尽,只余石马、石人、石龟等隐没于荒草乱石中。将军山并不高,亦无名木奇树,闽南地区最常见的相思树、龙眼树于山脚或半坡上自在伸展。寻常草木寻常心,唯有最寻常的生命,才有永恒的活力。
正是初冬时节,最适宜在社区里转悠。阳光有些恍惚、有些摇摆。它醉醺醺地穿行于巷陌间,尚存着夏天的记忆,也透露出对寒冬的一丝憧憬。山色朦胧,田野青葱。青青田园与远山构成富有层次感的画卷。绿,由高及低,错落有致。远山是梦里的翠色,一垅新苗是滴翠的新鲜。庭前的棕榈修长而娟秀,木瓜结籽,那种绿是充满娇嗔的。簇新的民居绿影婆娑,绿化带则把绿轻笼成一弯帘栊。两条小黄狗懒洋洋地趴着,在路的两旁对望,似乎在交流什么秘密。世界在它们的眼里小到只剩下彼此,也大得无边无际。偶有一两座红砖白石,翘脊飞椽的古大厝隐沉于美轮美奂的楼宇中,成了乡村的记忆或符号。或安放祖宗灵位,或成了宗亲族长们议事的场所。乡村戏台边,怒放的臭菊花渲染着一种自由和热烈的气息,没有人可以阻挡它肆无忌惮的倾诉。这明艳的山花,莫不是当年阿娘共益春仓促逃亡时遗落的珠翠?
行走间,张开肺腑,吸纳着从山谷里吹来的风,几乎还可以闻得到当年陈三五娘为爱而归隐林泉的怡然自适。陈三名麟,字伯卿,因排行第三,又叫陈三。其故里在泉州市洛江区河市梧宅。漫漫岁月,陈家故宅虽惨遭焚毁,可旧影依稀。少年陈三读书处“青阳室”如今仍有迹可循。梧宅附近那一道名曰“陈三坝”的水坝,依然荡漾着玉面书生携侣踏青戏水的俊逸身影。朋山岭上,刻有陈三墓志铭的碑石,仍铭记着陈三“风流倜傥,工诗善文,无意仕进”的风骨……
“水心龙影间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树木葱茏,山风鼓荡间,已无当年元兵入侵泉郡大肆杀戮的血腥之气。风烟消散,唯有满天星辰,在时间的荒崖里,遥遥相望,不曾离弃。什么是海枯石烂?唯有星月可鉴。在无数个冗长的日子里,所有的爱情都会慢慢发酵,成为不死的传说。
时光摇摆,仿佛回到从前。那时花正红,洛江梧宅陈家的翩翩少年郎,蛟似玉树临风前。于月白风清时谈诗论曲,于春暖花开时携手共游。少年郎心中的梦如一带青山、一湾碧水。长兄陈伯贤、三弟陈伯卿于郊外踏青时,偶遇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高士拈须笑问二人志向。兄素怀有青云志,愿得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报效家邦;弟风流倜傥清雅出尘,愿得玉人相伴花好月圆。高士果然暗中点拨,兄弟二人皆遂愿。陈伯贤勤读诗书金榜题名,官居广南运使,掌管西南三省军政大权,声威显赫。陈伯卿于功名路上意兴阑珊,惟喜携伊娘子纤纤玉手,流连诗书醉花阴,小园香径共绻缱。
在时间的纵横交错中,所有的擦肩而过和相遇相知都是偶然中的必然。没有一千次的回首,没有前世今生的凝眸,怎会在陌路相逢时认定了彼此?泉州的玉面书生陈三就是在这样一个满城飘香、荔枝满树的时节,送兄嫂前往广南上任。此时,少年的心海中,是否浮荡着一个玉人?潮州城的富家千金,果然是深闺佳丽,生得是眼如秋水、肌胜冰雪。此时,她的梦中,是否有泉州城那个少年?我想,肯定是彼此相思无数,否则,怎么会在目光交接的一刹那,电光火石,相许今生?伊共丫环上绣楼,阮与书童策马过。不早一步,不晚一步,前世就约好的,今生怎能躲得过?
陈伯贤与陈伯卿,一个不肯低头折节,宁为玉碎,不为宫倾,在倒下去的土地上挺起了傲岸的身姿;一个为爱俯首低眉,义无反顾,生死相随,在投进去的古井里流淌出永恒的深情。都是男儿本色,都是侠骨柔情,都化为这座山、这片土地的底色。
传说元兵入侵泉州,大肆杀戮,陈伯贤策马从清源山朋山官道火速赶来,却见洛江梧宅陈家宅院被元兵包围,烈焰冲天。陈伯贤自知难救陷于火海中的家人,亦不愿被虏受辱,遂吞金自杀。漫天的火光是一道殷红的血迹,是撕心裂肺的痛,是一把扼杀名士的利刃。陈三和五娘于刀光火影中落荒出逃,双双投井殉情。一个刻骨铭心、生死与共的凄美爱情也于惨烈的火焰中升腾。
时光幻化成滚烫的洪流,远走的是无法逆转的命运之舟,留下的是千古恩怨供后人评说。历史的余音不曾消散,先人的风骨一脉相传,人世间充满闲言碎语,善恶忠奸自在人心。记忆无从说起,可是,人们并没有遗忘。关于陈三兄长陈伯贤吞金自杀的缘由,群山社区的老百姓更愿相信他们口耳相传的另一个版本:陈伯贤仕途得意、圣恩隆重,却招致同朝为官、同是当时大闽南地区的同乡、潮州林大的嫉恨。林大设计诬陈伯贤私藏兵器,暗自招兵买马,欲图谋造反。并伪造刀枪投井、操练兵马的现场,密告朝廷,终导致陈伯贤家宅被焚毁,合族被追杀。一心效忠朝廷的陈伯贤春风得意、衣锦还乡,行至清源山朋山官道上,远望乡里,却见洛江梧宅陈家连片华屋火光冲天。“私藏兵器、密谋造反”这莫须有的罪名如何让一身傲骨、忠贞不二的运使陈伯贤承受得了?士可杀不可辱。陈运使自知百口难辩,遂于朋山岭上吞金自杀,以一死明心迹。“青山笑我头已白,泉水照人心自清”! 一切归于静,朋山古道旁的苍松傲骨铮铮,依稀有当年陈运使仰天长啸的凛然不可侵犯。
而关于陈三五娘投井身亡的悲剧,亦有更凄美的版本。来自于民间的传说隐去了刻意为之的家国情仇,而更有贴近人心的深情和无奈。百姓对于才子佳人的命运自有他们一厢情愿的设想。陈三历尽波折,终天遂人愿,迎娶如花美眷。目睹家族劫难、仕途坎坷,陈三早把功名心抛舍,唯愿共阿娘举案齐眉、白首相依。一对称心如意的佳偶归隐泉林,远离尘嚣,你侬我侬,忒煞情浓,终日里煮酒拈花、抚风弄月、诗书唱和,胜似神仙眷侣。可情深处尚恐情薄,五娘心似比干多一窍,伊略施小计试君心。那一日陈三作得一首好诗,喜不自禁地呼唤五娘共赏,可绣房中、花坞下,均不见五娘柔若春水的玲珑身影。陈三呼唤着,寻至古井旁,却惊见井畔遗一只五娘的绣花鞋,他疾步往前,低头向井里一看,却见井水波纹微荡。陈三怎知是五娘设计试探?他误以为五娘失足落水,顿觉天旋地转,情急之下,跳井殉情。留下一井呜咽,千古伤心……
这片土地千年来静默无语,它悄悄地安顿了家破人亡的大丈夫陈伯贤,也把断肠人陈三五娘的泣血情殇小心收藏。运使陈伯贤的一身正气、英武忠贞,三哥陈伯卿的风流浪漫、千古深情,都不曾被时光湮灭。朋山古道上的龙泉祠,就像一段深藏不露的故事,世人或许并不知晓,但却被群山人铭记。匆匆的脚步在山林在村庄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陈运使吞金饮恨的朋山古道,运使宫(龙泉祠)虽历经损毁,但诗文犹在,风骨尚存。“运使千古,先生一人”,是后人对运使官的褒扬。当年三哥阿娘落荒而逃途经的小桥,依然刻有“陈三桥”三个字。桥下绿水依然荡轻波,揉碎了的心,依然是一汪深情。
碎了就碎了,这一个故事。站在这里,我不晓得如何说起。荒草掩盖了许多细节,却把细节之外的情怀延伸。我要说的,是故事的延伸,是美好的延续。
沉默的土地是催生艺术的沃土。从历史故事衍生出的民间传说,更有不可抵挡的艺术魅力。从明代传奇文言小说《荔镜传》到明代嘉靖前《荔枝记》演出本、明代嘉靖年间《荔镜记》演出本,再到现代版的泉州经典梨园戏《陈三五娘》演出本,戏文不断增加——“元宵赏灯、林大托媒、陈三游街、陈三磨镜、陈三为奴,益春留伞、巧绣孤鸾、林大逼婚、五娘断约、夜奔泉州”等情节,让故事的重心转到一波三折的爱情上。而戏文上删掉却仍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林大告状、五娘探牢、发配崖州、小七送书”等,则有更丰富的臆想和深沉的百姓情结。随着《陈三五娘》传说的不断演绎,又衍生出曲艺、舞剧、话剧、长篇小说以及电影戏曲片等艺术形式,甚至涌现了一批专事于陈三五娘文化研究的专家学者。人们越来越关注爱情本身,似乎淡忘了故事的背景。是的,还有什么更贴近百姓的心呢?当然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以及为爱情愿抛弃一切乃至性命的赤子情怀。陈三以一介出身泉郡的名门子弟,隐去高贵身份,卖身为奴三年;而潮州城的名门闺秀黄五娘,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抛一边,抗婚、悔婚,与封建礼制决裂,与心爱的人午夜私奔。我的眼前浮现少时在乡间追戏的画面。戏台上千娇百媚的五娘,荔枝传情,闺阁千金的心事如含羞的花蕊,摇曳间不胜自持。东风无意揭帘栊,揭开了甜蜜的心事,却无法抵挡命运的捉弄。幸福的烟火总是在光华四射时陨落。
“龙德无疆,千山永护九真地;泉源有本,一镜分流万亩金。”脚步向上蜿蜒,我走进将军山下的梦彩山庄。山庄背枕青山,水是清源山捧出的琼浆玉液,是一语三叹的叮嘱,是滋养万象的甘霖。它蕴蓄了那么久,当年陈运使饮恨吞金的恩怨已在时光里淡若轻烟。可运使的英名依然浮现在经久的日子里,一种看不见的精气神不曾撤离,融进了这片土地的深处,滋养出温润如玉的群山人。水从清源石墙上渗出,依然有往日的清冽;人昂扬于天地间,依然有先人的古道。说话掷地有声,行事落落大方,不拖泥带水。谈笑间,既有大将的气度,亦有儒生的风雅。山庄的主人拿出清源香茗,轻斟浅酌,室雅茶香,主宾相谈甚欢。庄主三兄弟皆是清俊人物,他们的性格里面,有来自这片山林、这片土地的气质:深沉、内向、稳重和静穆。他们纵横商海如鱼得水,扶贫济困不动声色,敦亲睦邻和风细雨,往来贤达海阔天空。他们的山庄名曰“梦彩山庄”。是的,梦是有颜色的,是彩虹的色彩,是先贤的生命异彩幻化而来的。
把一个千年的梦植于林泉间,把一些美好小心收藏。站在“梦彩山庄”的一汪碧波前,抬眼望处,朋山古道湮没于荒草里。坍塌的龙泉祠只剩下几块孤零零的碑记。我不敢轻易去踩踏那一串伤痕,而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封存。后世的施琅将军墓同样也沉默着。它们在等待谁呢?清源山上的朋山古道,运使宫的残垣断壁,将军山下的施琅坟茔遗址……群山人不肯把所有传奇和盘托出。他们像脚下这片静默的土地一样,把这些传奇小心地收藏。
告别梦彩山庄,走出群山社区,我特地拐了个弯,再次踏上陈三桥。石栏静默,流水悠悠,古榕苍翠,人世苍茫。我又听到了一些声音……
(作者单位:福建省泉州市第二实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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