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腿端坐在病床上的花白头发的干瘦老头,正在接受众人的劝说,好像是在劝他不要再骂人了,这样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有许多次了。他,确实是我父亲。
他虽然在病床上,但我真的一点也不可怜他,更没有心疼他,真的。我不怕别人板砖拍我,戳我脊梁骨,说我忤逆不孝顺的话。如果换一下,他是他的父亲,他的表现并不会比我强多少,真的,这是实在话。昨天我指着回他了,我说:“你要脸不了?在家里嚷,还来医院里嚷?你有脸皮没有?看你那倒霉相吹的……”
記忆中,家庭里只有娘的温暖,而没有温暖的家。记忆中,他并不是为我们挡风遮雨的那个人,而是为我们带来灾难让我们为他做事的那一个。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跟爷爷奶奶闹别扭,与二叔一家干架,在生产队里跟生产队长过不去,在大队里跟大队书记嚷嚷,在地里跟地邻争地争水,还跟不会说话的受苦力的骡子干架。我们家是真正严格甚至是超标准实行“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的稀有家庭,是“大年初一如果不嚷,那大年初二肯定补上”的绝配家庭。我哥很小的时候劝过娘跟他离婚,我很小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每一次的每一次,担惊受怕的是我们,吃苦受累的是我们。娘有一句话我记忆犹新,她定定地说:“哪怕吃糠咽菜,咱只要是从正肠中顺心顺气地下也行。”她说的是土话,意思就是不生闲气地吃些净心净气的饭,哪怕是粗糠野菜也不挑剔。这一句话深深地刻在我的内心里,就是这样最简单的要求竟然成为奢望。我们从不奢求大富大贵大鱼大肉白面大米,我们只希望家里宁静祥和父母恩爱,但总是不能变成现实。
那时候,我们哥几个的最大愿望就是快点再快点长大,快点再快点离开那个家。如今我们早已为人夫为人父,可是我们还是为人子的,还是娘的儿子,娘还在受他的气。我们都出来了,包括最小的妹妹也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我们都可以离开他,可是娘还在守着他,他还在骂娘,远了骂近了打,这不,刚住进医院五天,竟然骂了四回,第一天病重骂不动。他还算是人吗?是人为什么总是欺负自己的老婆,打骂自己的孩子?而在村里,哪怕一个三岁儿童也看不上他,他究竟算个啥呀?现代社会有这样的说法,那就是一等人有能力没脾气,二等人有能力有脾气,三等人没能力没脾气,末等人就是没能力有脾气。这样一对照,末等人说的不正是他吗?我们哥几个经常反省,都自认是能力不大脾气不多的老好人。而他呢?经常是“你不对”。
收秋时节,中午母亲急匆匆地从地里赶回家去做饭,饭快熟的时候让我们回家去吃,让父亲回去吃饭他偏不,于是我们回去,这样母亲就拿他一人的饭就可以了。母亲回家不光做饭,还得喂鸡、狗啥的,我们回家吃过了饭,母亲随意叼几口就算完事,就又小跑着赶到地里给父亲把饭送到他跟前。这一来一回路上就得占用近五十分钟,加上家里做饭等的时间,个半小时基本就过去了,这已经是相当迅速的了。某天,或许是父亲真饿了,也许是他烦了,当母亲把热气腾腾的饭菜递给他时,他头一甩便骂:“啥时间啦!还吃啥呢!”接着便喋喋不休地骂起来,把饭也扔了。可怜母亲急慌慌地一片热心呢!我便替母亲抱不平,于是就骂就嚷起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太过平常了,我都不想提,觉得没意思透了。
我家还有很奇葩的一点,没准读者也猜到了,不光生存环境不好,如与四邻不和,而且家里经常没饭吃,或者是他吃干的、我们喝稀的,有时稀饭也喝不饱。娘常泪眼婆娑地唠叨三弟说过的一句话说,“娘,我们都是长骨头长肉的时候,你咋不多做一点饭呢?”说这话时,三弟还是个小孩子吧。
我时常叩问苍天,他,为什么会是我的父亲?我请他了吗?
我不想回那个家。我不是嫌那个家穷,也不是嫌娘老了,但我嫌他,其实准确地讲,我也不是嫌他,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没有理由去嫌他,我只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老是骂娘?他为什么老是拿我们跟别人比?他为什么不懂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用我爷爷的话说,他就是:“除了毛主席,数你大”。我是想说,“你以为毛主席是老大,你真的是老二吗?你给主席的门卫提鞋都不配呀。”
他竟然腆着脸说:他是我们的爹,我们嫌他,不孝顺他,我们没本事。真的,我们真没有拿自己老婆出气的本事,我们都舍不得。
我心里说:你寒伧吧你!我们有你这样的爹真是上辈子干尽了缺德事了。
他竟然拉扯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没事的时候,便一个个地编排我们,给我们找村里的同龄人,当然是佼佼者,拿我们与这些人分别比,说老大不如谁谁谁,老二不如谁谁谁,老三不如谁谁谁,谁谁谁给家里多少钱,咋样照顾他爹娘。最常骂的是老三,给老三的口歌编得特别牛,那就是:“放了五年羊,白羊放黑羊,种地贴种常……”,意思就是老三从13岁当羊倌,放了五年羊,羊放得不好,应该是白腾腾的羊结果因为羊太瘦羊毛没有光泽而变成黑不拉几的了,种地不光没有收成,还换不回春天下的种子来。
他老是说些三百万年以前的没用的嫌弃我们的车辘轳话。我总结了,他的话有一条宗旨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所有的人都不对,用他的话说就是:“你不对!”他永远是这样一句话。我三叔劝我们说:“他神经有问题,大脑不够用,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但就算是人生一百年不算太长,但也有数万个日子,难熬着呢!
朋友劝我们:“你就知足吧,他还能骂人,说明身体好。”我只有苦笑了。朋友的娘八十二岁了,也在医院里,看样子估计来日不多了。
唉!只能是叹息复叹息了。想一想多少人劝过他说过他,我娘及我弟兄几人好话孬话说过多少遍,甚至是他在外被欺负了,但他还是那副德行,一点教训半点效果都不见呢!呸!我真不待见他,跟我不待见自己一般般样。
他,竟然是我父亲。今天是他住院第五天,我真不想去看他。真的。我跟别人说:“他骂我们,我们离他远远的,我娘跟了他快五十年了,家里地里谁不说的一把好手,天天跟侍候皇上一样的侍候他,他就没一点良心没一丝人性啊!就欺负她去了,往死里掐呀!往地缝里捏呀!有一次他们干架,母亲的脖子被他打得还歪了好些天呢!他真算不得人啊!人世上还有这样的……”真是我命苦呢!我质问苍天,上辈子我到底干过啥缺德的事呀?还有娘,“您五百年前欠了他多少黑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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