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潜的生命中,有一座南山。一座南山,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仰望。对一座南山的仰望,让一颗心充满菊香。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的生命中,有一座敬亭山。一座敬亭山,在李白的静观中,款款走进他的心胸。把一座山装入胸襟的李白,就有了山的博大,和妩媚。
我感觉古代的文人们,无论出仕或归隐,他们的身子,总喜欢倚靠着一座山。谢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隐居在东山,“出则渔弋山水,入则吟咏属文,挟妓乐优游山林”。倚靠着一座东山的谢安,本无出仕的意愿,只是因为他的门第,使他无法摆脱出仕的命运。这让我想到庄子的那个著名的比喻:“虎豹之文来田。”假如虎豹没有斑斓的花纹,是不可能被田猎的;假如谢安出身寒门,他是不会被动出山的。但是,文人有时就有这样的本事,本无意仕进的谢安,一旦出仕,却做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淝水之战,奠定了谢安在历史上的辉煌地位,但我想,在谢安的内心里,一定还是依恋那一座青葱的东山。
文人有座山。这座山的存在,使古代文人们的生活富有了一种弹性。“可以仕则仕,可以隐则隐。”可以这样说,绝大多数的中国古代的文人们,终其一生,其实就在这“仕”与“隐”之间,自由出入,游刃有余。湖北鄂州(古名武昌),我妻子的娘家,有座西山。临江而立,草木葱茏,溪流淙淙。东坡当年,失意黄州,时常划一叶扁舟,渡江而来,登西山,盘桓山林寒溪之间。弟弟苏辙来探望他,他也要帶着弟弟去游西山。在他的《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中,他描写了西山胜景:
层层草木暗西岭,浏浏霜雪鸣寒溪。
空山古寺亦何有,归路万顷青玻璃。
文人的眼睛是很厉害的,一座山的神韵,可以一眼望穿。望穿了一座山的神韵之后,一个人,就会把自己的灵魂扑进山中,反过来也成立,一座山的神韵,就扑进一个人的灵魂。当人与山交融互渗,人也就成了山。心间的那些磊坷,也就化作山间那潺潺的流水,柔媚地顺流而下。故而,在一座西山中,苏东坡放下了自己,也放下了这个世界:
吾侪流落岂天意,自坐迂阔非人挤。
行逢山水辄羞叹,此去未免勤盐齑。
这一种达观的态度,是拜西山所赐。他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他人。有时候,这种原谅是一味药,可以挽救一段病入膏肓的人生。西山是很好的心灵疗养所,此后苏东坡在人生中颠沛流离,但再也没有黄州时期的那种恐惧和绝望。一个文人,在恐惧和绝望中,遇到一座山,刚好可以靠一靠。有一座山靠一靠,与没有相比,人生,也就呈现出决然不同的姿态。
与苏东坡相比,孟浩然似乎更为倒霉。东坡的人生,虽大起大落,但毕竟有过进入中枢神经的幸运,而且这种幸运还不止一次。孟浩然终其一生,也不过在张九龄手下做过一段时间幕僚。张九龄离世,他也就回到故乡,不久就病死。孟浩然其实是很想做官的。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孟浩然写道: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那份用世之情,是急切的。但是,人生的残酷,就在于你有时越是急于得到某种东西,越是得不到。我想孟浩然要是没有一座鹿门山,他的人生是很难熬的。每次出山,一颗心总被残酷的现实撕扯得血淋淋,而每次归来,幸好有这座鹿门山,让他独自用舌头舔舐自己的伤口,像一只安静而忧伤的鹿。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个“幽人”,让人想到道教的“羽人”,仿佛有那么点味道的。一座山让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有了自我修复的可能。月光下白雾蒙蒙的鹿门山,真的是一头白鹿呢,“且放白鹿青崖间”,是李白,其实也可能是孟浩然。
自然,也有决绝地隐身山中,始终如一的。譬如林逋。梅妻鹤子,那种刚烈的人生选择,已经近似近代的李叔同先生。
自然,也有以终南山为捷径,想一步登天的文人。这样的借山成事,已经有些下作的味道了,不说也罢。
总之,我爱文人的那座山。红尘滚滚中,我们已经没有古人的优游,但我们的心中,其实可以有这样一座山。心中有还是没有这样一座山,人生的格局,是可以大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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