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生动的标志应该是蝉鸣。从听到第一声蝉鸣,才确信,夏天真的来了。
老家有三种体型大小不一但长相近似的昆虫,乡亲以其叫声为其命名。体型最大的,一叫起来,“吱了、吱了、吱了……”越是晴天日头毒叫得越欢,故名为知了,这应该就是统称的蝉;稍小一点的,声音婉转而有特点,“木影、木影、木影嘛”,重复几遍,最后一个嘛字还没唱完就忽一下飞得没影了,因此叫做木影嘛,我一直认为这个最聪明;最小的一种,叫起来声音虽小,但清脆亮丽,一拉长腔的不停歇,听上去好像是一个金字被无限拉长了以平音读出来,名字叫做金金子,最是萌宠可爱,我最佩服它的肺活量。
蝉的幼虫俗称知了猴,我们叫结了龟。小时候最有乐趣的事情之一,就是逮结了龟。逮结了龟有两种方法。夏天雨后,去村前村后的小树林里抠结了龟,是带有美妙享受的技术活。佝偻着腰,仔细观察土地上的蛛丝马迹,突然发现一小孔,用手指或树枝一戳,表层坍塌,洞口变大,那神奇的地下精灵突然一下暴露在光明之下,它吓得一哆嗦,我的小心脏也激动得一哆嗦。浅的直接用手拿出,深的也有办法,拿一小树枝伸进去撩拨它,它恼羞成怒,两个有力的前爪死死抓住树枝,轻轻一提,不入虎穴就得虎子。說是技术活,是因为地上小孔很多,你要不会辨别,一个一个挨着戳,一定事倍功半。我总是同伴中捉得比较多的,到现在一直认为小时候自己就很具“洞察力”,更适合跟自然亲近。另一种方法是,天黑后,拿手电筒去树上照。晚饭后,男女老少倾巢出动,一时间几乎所有树林里光影交错,像极了某部电影里的夜袭队进村。照结了龟的动作,有个善于总结的人说最适合拍摄下来上一些科普类电视节目:漆黑的夜里,有个人拿着手电筒,来到一棵树前,往上照,再往下照,然后绕树转一圈,接着去下一棵树重复同一个动作,模样专注而虔诚,过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过来,如法炮制。看完后问嘉宾这是在干吗,估计有人一定猜是什么宗教活动。虽是玩笑,但我觉得还真的是很好的建议,这也算是给电视台导演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虽然大家都说去逮结了龟的人比结了龟还多,但总乐此不疲,也总有人有收获,回家洗干净,放油里一炸,黄灿灿的诱人,怪不得饭店里叫金蝉。
记得前几年,老家刚开始发展蜜桃时,桃园里的结了龟多如牛毛。有人想了一个办法,把桃树树干绑上一层光滑的塑料布,结了龟从洞里出来,往树上爬的时候,就会掉下来,人只需要在树下捡就可以,有些人卖结了龟的收入,居然比卖桃的收入还高。可惜这几年,由于农药的污染,桃园里的结了龟已经绝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人类会葬送在自己的智慧之下吗?
蝉深知处境险恶,所以遁到高高的树梢。“意欲捉鸣蝉,忽然闭口立”是小时候最常见的情景。对付它们,我们也有各种办法。对于位置较低的蝉,总是一溜烟爬上树去,乘其不备,一手猛捂过去,但往往被它逃脱,自己的小肚子经常被粗糙的树皮磨得通红,因此没少挨母亲的责骂,不过倒也成就了我爬树的本领。技术含量较高的就是用面筋粘,抓一把麦子,放嘴里使劲嚼,用水滤去淀粉跟麦皮,最后只剩一小团黏黏的面筋,放在长长的竹竿上,是很好的捕蝉工具。粘的时候,屏息凝气,眼睛都不敢眨,手更不能抖,看似全身心投入的歌唱家警惕性高得很,你稍微一抖动,它就振翅高飞,顺便洒在你脸上一泡嘲讽的尿。因为头老是往天上看,这应该是治疗颈椎病的好运动。最高层次的就是用弹弓打了,选取Y状的树枝,削去皮,打磨光滑作为支架,把废旧的自行车内胎剪下两块细条,一端拴在支架上,一端系上一小块长方形的牛皮,就是爱不释手的武器了。捡一挎兜豌豆大的小石子,村里村外的杨树林是我们“杀敌”的好猎场。好像那时自己水平也不低,虽谈不上百步穿杨,但也算同伴中的佼佼者。如果一直坚持下去,或者有教练发现我,说不定我也能进国家射击队了。可惜,用进废退,小时候练就的这些本领,都退化了。
随着年龄稍大,对蝉多了一份特殊的感情,每年四五月份,如果还没听到蝉声,就感到疑惑——怎么今年夏天来得这么晚?午休的时候,听着窗外蝉肆无忌惮的飙歌,把高音唱到了极致,心里反而无比安静踏实,欣欣然就入梦了。要听到知了、木影嘛、金金子的合唱,还是要到乡下,到老家。那里才有原生态的树上歌手,在古老的村口,在熟悉的槐树、杏树上,声声呼唤你的乳名,把你带回贫穷却无比快乐的童年。
蝉是北方人腹中美味,我也一直甘之如饴。最近,有朋友在群里发了一组蝉蜕化的照片,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柔肠百结。镜头下造物的神奇,生命的灵动、静美、顽强、庄严,不由你不叹为观止。赞叹之余,发现人类何等残酷,竟让如此美丽的蜕变,也无奈地选择在夜里悄悄进行。再弱小的生命也有存在的权利,怎么就忍心才出土就剥夺它对阳光雨露的渴望?几年的黑暗生活,一朝破土而出,美丽却险象环生的蜕变,只为几周的欢唱。我们对它黑暗世界的坚忍一无所知,它“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歌唱是终见阳光的欢乐,还是生命短暂的殇咏?又或者只是深情款款唱给雌性的情歌?生命,也许因为短暂,才更悲壮,更值得尊重。感谢这位朋友,他用镜头捕捉唯美、定格涅槃、叩问心灵。没有煽情的文字,无需大声疾呼,光与影的完美结合,足以传递对美的追求,对生命的敬畏。
我把这些说给朋友听,有人说:“蝉是害虫,哪有那么多事,吃就是。”也许是这个原因吧,自古至今,歌颂它的很少,可仔细想来,人类才应该是自然界最大的害虫吧。最近有文章说,随着大量的捕捉(地里抠、树上逮,白天捉、晚上照)与环境污染,蝉很有灭绝的可能,若真如此,蝉鸣怕也会成为古风遗曲,我又去哪里找我童年的快乐夏天呢?
“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这树梢的歌者又快引吭高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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