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除他之外,大伙儿依旧在漫无边际地閑聊。突然,他用手示意大家安静,一刹那,空气仿佛凝固,大家屏声静气竖起了耳朵。他说:“就在刚才,我听到了英在堂屋里放水桶的声音,英她回来了。”其他人都说没听到,可他一脸庄重,坚持自己的听觉,他真真切切听到了那木桶落在楼板上的“嘭嗵”声和扁担两端铁挂勾落地的“哗啦哗啦”声。难道英回家只让他知道?
他和英成家十多年。第一次认识英是在山那边姑妈家寨子前的一条小河旁。那天,春阳撒满原野,阡陌大地花簇锦攒。他因事受娘的指派去姑妈家,当走到那条小河时,正遇一位年轻的侗家阿妹在河边洗菜。河水清涟,阿妹挽着裤腿站在水中,白皙俊秀的脸蛋经波光映照,如一颗泛红的水蜜桃格外迷人。他人走在桥上,眼神却被水中的阿妹牵着,走到桥端一个踉跄,竟把立在桥边的两只精致的木桶弄翻。他面红耳赤连忙向阿妹赔不是,那尴尬模样引得河里的阿妹一阵大笑。
这天,他知道阿妹叫英,离他的姑妈家不远。
此后,他有事没事经常往姑妈家跑。当然,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英见面次数多了,两颗年轻的心也如春日的种子萌生了爱的胚芽。几经磨合,俩人的婚事摆上了两家老人的桌面。
又是一个春日,他和英结婚了。
英嫁过来那天,嫁妆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上了暗红色土漆的木制水桶。这比他以前在桥边弄翻了的那对更精致。他笑了,心里甜如茶花酿制的蜜。
婚后第二天清晨,他陪着英到村头靠河的那口古井挑了第一担水。英用那担水,做了嫁到夫家后的第一顿饭,香喷喷的饭菜里满溢着爱意,一家人脸上笑开了花。后来他对英说:“你要用这对木桶为我挑一辈子的水,一直到老。”英含笑地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日子在他和英的经营下,结下了累累果实。先是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后又修建了一栋新颖别致的吊角楼。英有爱心,孝顺老人,善待孩童,邻里相处非常和谐,而他勤劳能干,乐天达观,一家人其乐融融,引来了四周乡邻几多羡慕的目光。
一天晚上,他在床上对英说:“我最喜欢听到你在堂屋里放木桶的声音。”英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听到那声音我感到踏实。”“你傻了呀!”英娇嗔地在他的胸肌上拧了一把。
一年的汛期如约而至。那天早上,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刚刚消停,村头河面水位猛涨,浑浊的河水咆哮着,急速地从桥下涌过。英照例担着那对漆面已经斑驳的木桶到井边挑水。正当英舀水进桶时,河边传来急促的呼救声:“快救人呀!有人落水了。”英赶忙朝呼救方向跑去。
水里,一个小孩露出头正紧紧抓着河岸边一株小小的树。套在身上的书包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涌浪翻沉,小孩随时有被冲走的危险。河岸没有其他大人,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英毫不迟疑,跳入水里。一只手紧紧扣住岸边的石缝,另一只手使劲垫着小孩的臀部往上推,在岸上几个小孩的帮助下,落水的小孩得救了。英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爬上岸时,上游冲来的一截大木头猛烈地撞上了英。
第二天,他和村里人在下游找到了英,但英已不能承诺给他挑一辈子水的誓言。
英走了,是那么突然,他毫无准备。
夜到三更,他多么希望英放置水桶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对木桶,也还在静静地等候着主人的归来。但是,大伙静候了约莫一袋烟的时间,依然没有任何声响。他记得阴阳先生对他说过,死者的魂魄只能在入土后的第七个晚上回家一次,因为要清理生前的脚印。因此,在这一时段里,总会发出最熟悉的声响。那是死者的魂魄,用响声与亲人作最后的一次相聚。
四周悄无声息。
家人和亲戚都已散去。只有他,还固执地在火塘边静候那熟悉的放水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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