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梦刚萌生几片醒芽儿,一只小爪便开始轻轻挠我耳朵。是旺旺悄无声息跳上床叫我起床了,这既是在行使我赋予的权力,又是在完成它自己的任务,也是我俩微妙的默契。家里总共三条生命,经长期磨合,已默认了这样一条规则:旺旺每天两次出楼解便并健身,早晨这次由我陪伴,因我的晨练计划也可一并完成,傍晚那次则归妻子,几乎雷打不动了。所以旺旺会每天早上在我将醒没醒时,耳语般把我哼唧醒,不奏效才用爪轻轻地挠,仍不醒再用舌尖舔我鼻孔,还不醒则换为以脸相蹭。今天旺旺舌尖刚触到我鼻尖,我就醒透了,细嫩鲜毛尖茶似的醒芽儿迅速毛峰般蓬勃到全身。我会终生感激小东西与我无微不至的默契,不然自己后半生的健身计划,会因意志不坚强而落空的。因此旺旺既成了和我为伴儿的小儿子,又是我落实健身计划的监督员,更难得,旺旺比衬出我灵魂深处不如狗的某种东西,比如忠诚和责任感。这一点,我不能违心全然赞成自己非常敬仰的鲁迅先生,狗在先生嘴上基本是贬义词。我却觉得,狗对主人或朋友的忠诚,比人强。当然,旺旺对我和它狗友的忠诚,也是牢牢混凝着自己的利益和感情的,不如此,怕是伟人和圣徒也无法忠诚。无论人还是狗,危及到我了,旺旺必定奋不顾身冲上前,同样,我也为保护它而注射过四次狂犬疫苗呢。
见我睁开眼,旺旺立即摇动那束满街难得一见的尾巴。那尾巴,有点像法国或俄罗斯金发女郎的垂肩发,但要比她们的垂肩发更飘逸。其实旺旺的尾骨只有两寸,而尾毛却有一尺多,在屁股上打个半环形弯,再垂下来,若站着不动时,很像画中黄河壶口某条瀑布静止着,而一抖动起来,远看则像真的壶口某条瀑布了。不仅头回见到它的要惊叹一声,就是常见它的,仍是每见一次还要不由自主赞美一番。
我刚穿好外衣,旺旺已把袜子和鞋叼到脚边,刚走出卧室,旺旺又把牵它的狗绳叼给我。我接了绳,它又叼了门口的垃圾袋,准备带下楼,这是它自己揽去的任务,坚持多年了。在助主人为乐方面,旺旺甚至和邻居家叫有俩名的来福并闹闹,有点比赛较劲儿的意思。我家旺旺身子太小,只能帮叼点不超过它体重三分之一分量的垃圾袋类的小东西,见来福并闹闹竟能拉一辆小车帮主人上早市买回一二十斤菜,不免眼馋也想干点拉车买菜类大事,终不能,我便买了辆买粮菜用的小手拖车,把旺旺和米菜都放车上拉着,才为它争回一点自豪感来。但它听过几次路人评价它坐车的口气,并不像评价闹闹并来福拉车那口气满含褒义时,便不再坐了。
天还没大亮。窗外下雪了!日历提示,今天星期六,立冬。
立冬当天的头场雪,与双休日凑在一块了,这就像春头的雨和阳光凑在一块了,水灵灵暖烘烘把我一身蓬勃醒芽儿催成漫山遍野的花儿,强烈地想要伸展和盛开。加上外面车和行人极少,我索性不给旺旺拴它叼起的狗绳了,也不让它叼垃圾袋了。让我俩尽兴过个立冬节吧。
还没起床的妻子迷糊着叮嘱我,别忘拴狗绳牵着旺旺走哇!
我没按妻子吩咐给旺旺拴狗绳,而是抱起只有五斤多重的旺儿子,噔噔噔跑下楼。楼门一开,没拴狗绳的旺旺噌地从我怀里飞进雪地。金黄矫健的小身子,一下就拖直了那束飘逸的长尾巴,一艘金色小艇拖着一尾黄浪似的,在白海上直线飞驰。我被这精灵般射出去的箭艇牵引着,飞机样跟着俯冲出去。
雪地像一片白云。飞机追随箭艇,一忽儿冲出大院。
院外的雪海只极少的车痕和脚印,我便既没像每天那样按妻子叮嘱牵着旺旺慢慢走过横马路,也没下达精心训练出的那句“跟跟”口令,就由它心情,先我飞过马路,到了洮昌河边很长的带状公园。公园还没脱光叶子的丁香、白杨、皂角、榆、枫、垂柳和迎春,都格外兴奋地压抑着自己,风来了也不动,似怕抖落难得的一身雪。旺旺急忙钻进林间树下的草丛,匆匆解便。它已养成习惯,不在屋里撒尿,也不在院里院外的路上解大便,实在憋不住了,在路边或谁家门前偶一为之,也会哼叫几声或直接拽我裤角,催把它粪便清除。它身材瘦小粪便也瘦小,收拾一下,不过撕块纸头摘片树叶的举手之劳,再加弯一弯腰的事,许多养狗者却不肯弯一下自己高贵的腰,卑贱的腰也有不肯弯的。因而,旺旺这一小小举动,每每令人感动。有时它还会对凶兮兮的大狗趾高气扬随地大便不满,生气地吼吠几声,也让我们一些狗主人不好意思随地吐痰了。
旺旺在林间草丛解完手,我俩一同顺河床斜坡下到河边人行道上。河边小道比大马路诱人多了,残疾老人也常来这里遛弯。平日,遍是花草的斜坡上,有觅花粉的蝴蝶,有寻草籽的鸟,坡下的路上,也有遛鸟老头并闲看河中游鱼的老太太,还有往河里放生鱼鳖的教徒,以及什么教也不信的随放随扑者。所以,路边的草坡更为诱狗。旺旺被诱惑得在雪盖的草坡上拐着曲曲折折的S弯,头几乎不抬地嗅着雪下的味道,不用问,肯定是它同类尤其异性的尿味,无疑那是它心中最美的味儿。旺旺弯弯曲曲欢快地嗅着,还没忘不时回头看看,与我保持着不超过十米的距离。这让我十分放心,没车,没狗,没人,也少有的没霾,丝毫没啥可担心的。我只管尽情深深呼吸清新空气,频频伸展四肢,不时一次次下蹲起跳,偶尔纵情吼上一嗓子,不觉到了每天必经的一座公路桥下。要是平时,我一定喊着“跟跟”,带旺旺通过大桥到河对岸去,那是这一带最好的林荫散步路,由并行的高铁线路和洮昌河夹着,十分幽静,也特别安全。今天却正好赶上与大桥垂直交叉的高铁路被拦住,高铁马上要开过来了,桥上积了些车辆,我便喊住旺旺:“回来,不去河那边啦!”旺旺一下就转过头来,乐颠颠低头往回嗅。也许,这正是它盼望的,因快到桥头时雪坡上出现两行狗脚印,一行小狗的,一行大狗的,只是脚印,没见狗影。狗脚印下必有狗味儿,旺旺顺着那行小狗脚印认真往前嗅着,看那兴奋劲,肯定是它认识的小母狗。有狗友的味道吸引着,旺旺更会嘴不离地,用不着担心它乱跑了。过了一会我还特意回头看了看,旺旺仍专心致志嗅着。我忽然眼睛一亮,惊喜地发现,旺旺埋头而嗅的那块草坡的上面,有一簇树木掩映的迎春花开着。今天立冬啊,满地白雪,迎春花怎么会开?年年都是初春时候顺着长长河岸一条金色长龙似的开向远方,怎么偏这一簇开在冬雪里?几时开的?怎么会开呢?
旺旺金黄的小身子,也像一束黄色的野百合花,移动着开向那簇蓬勃的雪迎春了。我骄傲旺旺那一身美极了的金黄色,甚至觉得雪中那簇迎春就是为迎合它而开的。这小东西与我远方的小孙子同样可爱。小孙子头回来我家过夏天时,两个小家伙互相都不懂对方在主人心中的地位,互相争宠。小孙子乐乐要踢被我和妻子叫了多年小儿子的旺旺,七岁的旺旺呲起牙,冲三岁的乐乐发怒,一时弄乱了家里的生活秩序。我和妻子不得不当即论辈立法,让乐乐管旺旺叫“旺叔”。但睡觉时叔叔却没有侄儿待遇高了,乐乐跟奶奶睡,旺旺却改由跟我睡,这让旺旺难过了好些天。但由此加深了我和旺旺的感情,也促使旺旺开始以旺叔姿态,克制自己,再不与乐侄儿争宠。带他们俩一块玩时,旺旺凡事都让着点,感动得我和妻子常抱起它亲不够。
已运动出一身热汗,该回家了,却不见了旺旺的身影。我喊了好多声,仍不见。旺旺是最最普通的狗名,所以起这种名,图的是随俗好养。若在平常,尤其是夏天,当街一喊,准会同时有不少只旺旺向你张望,但眼前,连自家的旺旺也没应一声。我爬上坡顶张望了一会,仍不见影,以为它顺路往家的方向走了,以前有过这种情况。我便顺来路走走喊喊,到了院门口,还是没见影。以往这种情况,它肯定是在大院门口等着,我又顺路往回找。往返两趟,仍没影。后来这趟,快到开着那簇迎春花的地段了,我想可能是回到屋门口等我去了。刚要转头回家,我眼睛突然被前面有人捧起的一团黄光刺中,我不由遭电击般喊了一声旺旺。
没有回音。
我狂奔过去。
真的是旺旺!
旺旺被一男子捧着,那束比金发女郎垂肩发还飘逸的尾巴垂下来,丝毫也不摆动了。一绿头巾少女跟在后面,他们一同向林边那簇迎春花走去。
我没有勇气细看已闭上眼停止呼吸的旺旺。男子说他是环卫工人,亲见一辆摩托车撞飞了旺旺。绿头巾少女哭得满脸是泪,抽噎着告诉我,旺旺和她家也叫旺旺的小母狗是朋友,是我妻子遛狗时认识的。她刚遛完自家旺旺进了大院,遇一大恶狗拦劫行凶,我家旺旺立即奔过去打抱不平,被大凶狗粗暴追咬,她家旺旺幸免于难,我家旺旺才惨遭车祸。我深信少女的话。我家旺旺以前就因替同院小狗友打抱不平,遭一大凶狗咬住肚皮甩出好远。那次受伤的旺旺二十多天没能下楼。
旺旺啊,北京的乐乐还盼着过春节来给你拜年,和你玩呢……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我不怪罪旺旺为了另一个旺旺而丧生,也不敢抱旺旺回家让它“妈妈”再看上一眼,只痛悔自己,光顾锻炼而忽视了对它的保护。我哽咽着在绿头巾少女和环卫工人帮助下,把旺旺葬在了那簇迎春花下。环卫工人说他信佛,执意亲手为旺旺挖了墓坑,并用他自己的上衣为旺旺裹严了身子。少女把自己鲜绿的头巾盖在了旺旺身上。我们一同为旺旺培好坟土。已没了绿头巾的少女说,旺旺是烈士,明年开春,她要在坟前再植一簇迎春花。我也在心里说,旺旺啊,那时,我也要领上远来的小孙子乐乐,一同到花前看看与他争过宠的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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