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是袒露的,乡村里很少有秘密可言。
走进一处村子,那山,那水,那坡,那田,那房屋,那土地,那水井,那草垛,那果树,那竹林,那院子,那柴门以及最能代表乡村元素和乡村精髓的乡村的朴素、乡村的宁静、乡村的闲逸和乡村的热情……都一一展陈于你的眼前,不曾矫饰,也没有掩藏。
农家的屋子大多简洁素淡。当你来到一座农屋前,农屋的前面或许也围了栅栏或筑了院墙,可那栅栏或院墙通常不高。栅栏的通透就不用说了,即便院墙,即便泥土夯就或砖石砌成的院墙,你在院外踮起脚尖或站一石墩土墩上往里瞭,院内的一切也一目了然。院内或许有狗或许没有。若是有的话,乡间的狗警觉,在你还没有看见它时,它凭你的声音或气味早就发现了你。它知道你来了,它不会无动于衷,它一定会有所表示,不是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就是站一处汪汪地叫个不停,用急切和不悦的叫声来抗议你这不速之客,也顺便告之邻里或离家在外的主人:家中来陌生人了。农家院子里看家护院的狗其实就是城里人的防盗门、防盗锁或防盗网。一座农屋里只要有这么一只四条腿的家伙,那些居心不良、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想进农屋干点什么不坦荡的事儿,很难得逞了。
当然,看家护院的狗不总时时在家的,有时它也出门去,到村路上溜达、逡巡,或到别家串门、找朋友或找相好去,让一座农屋唱“空城记”。若此时你口渴了,你想进农屋里喝一口水,别客气,你就推开院子的柴门吧,那柴门通常是虚掩的,是提防家禽家畜随意进出的,你只要用手轻轻一推,柴门就开了。屋子的主人不在家,但进了院子,厨房的门是没上锁的,甚而连关都没有关。你来到厨房,水缸就在灶台边。缸盖上有瓢,缸里有水,你尽管打着喝,你也尽管放心地喝。这水或许是从水井里汲上来的,或许是从山里引来的山泉水,很干净,不会有污染。此时,即便看家护院的狗不期然里回来了,或是屋子的主人回来了,你别担心,只要你不曾长得一副贼眉鼠眼的“尊容”,只要你不曾表现得猥琐、表现得鬼鬼祟祟,喝一口水是不会有什么事的。相由心生,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农人是看得出的,农家的狗也是看得出的。若主人看你顺眼,留你泡壶茶、聊会天,甚而挽留你吃个便饭什么的,都有可能。乡村里的人没有城里人的市侩,但并不缺少朴素和热情。
不同的农屋下,不同的人家有不同的光景。一户农家有怎样的光景,从屋外到屋内都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站远里看,那房屋,那院子,那构架,那气派;走进院子、走进屋子,那晾竿上晾晒的衣服、被褥、毛巾、鞋袜,那厨房里的灶台、炉子、锅碗瓢盆、刀叉勺铲以及屋内里的家具、用具、陈设和装饰等,都一目了然,也都毫无保留地展陈着、透露着。
你在村子里走着,无论你走向村头还是村尾,你都能遇见牛呀羊呀猪呀狗呀的,它们或在村路边悠悠地吃着草,或在路边拱着土寻找食物,或在路上转悠。它们是谁家的家畜,一般人都不会晓得,只有它们自己或它们的主人才分辨得出。到天黑前,它们各归各的家,各进各的门,从不乱套,也从无争吵。
在村子里走,自然要遇着乡人了。遇着乡人了,那伸过来的手沾着的泥点是地里带上来的;走近了,你闻到的汗酸味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相握了,他手心里硌人的粗砺的茧巴是他无数个日子辛苦劳动磨砺的;他张开胡子拉碴的嘴寒暄说话了,那语言、那腔调和那声气是浸润了这个村子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积淀的符号和文化……
莳花弄草、扮靓家居和家园,这通常是城里人乐此不疲的雅事和乐事,可乡间也有,但乡间的花花草草更多的是浪漫在野地里的,换句话说,乡间的花花草草更多的是在野地里自生自灭的。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到底比不比家花香我不敢说,但野地里的花一定是开得更自在更艳丽。在微微的风中,在细细的雨中,花呀草呀摇曳着,颤动着,把香气传送得远远近近。
有农屋的地方通常都会有果树,乡间的果树也通常有它的主人和领地。也许它长在主人的竹篱内,也许它长在主人的围墙内,尽管主人的竹篱或围墙圈住了它,可果树的枝丫往往还要伸到篱外或围墙外。果树开花或结果了,从篱外或围墙外走过的路人,伸手就能摘到。还有篱内菜地里的菜蔬瓜果,也不藏不掖的。篱外的人走过,伸手摘一条黄瓜或俩西红柿什么的解解饥渴,都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人会去计较的。
水秀山青的乡村四季分明,春有春的样子,夏有夏的样子,秋有秋的样子,冬有冬的样子。而且,晴天有晴天的样子,雨天有雨天的样子,冷天有冷天的样子,热天有热天的样子,白昼有白昼的样子,黑夜有黑夜的样子。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毫不含糊。
在清晨,在傍晚,炊烟升起来了,炊烟在每一座农屋顶上升起来了。在习习的晨风或晚风中,袅袅婷婷的炊烟舞女一样翩翩舞动着。炊烟下,米饭的香、地瓜的香、炒蛋的香、煎鱼的香、咸菜的香、酸笋的香及各种其它菜蔬的香,弥散着,从村头飘至村尾,从村尾飘至村头,交叉着、融汇着,温暖着整个村子,温暖着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开饭的时间到了,邻里乡亲各自端了自家的饭菜从各自的屋子里出来,聚在晒谷坪上,或站着,或蹲着,我夹你碗里的几条萝卜干,你夹我碗里的两片青椒,我夸你的萝卜干鲜辣可口,你说我的青椒脆嫩好吃。也有带孩子的少妇坐大门口里露着雪白的乳球在喂怀中的婴孩,有从村中央的小卖部赊了一包味精回来的阿金婆跟人打着招呼走过,有从东边到西边的红英家借了半碗酱油出来的阿钗嫂跟人打着招呼走过,还有住古桂树后头老屋的阿胖嫂站自家的大门前扯着粗脖高声大嗓地呼唤着在村头的地里整畦的男人回家吃饭……
乡亲邻里,知根知底。谁家有几口人,谁家有几个男孩女孩;谁家与谁家是世交,谁家与谁家是世仇;谁家的媳妇是哪村子里的人,谁家的亲家是杀猪或做木工活的……没有人藏着掖着。别说这些,就连哪家的哪个孩子是跛脚、哪家的哪个孩子是豁嘴、哪家的哪个孩子是六指、哪家的哪个孩子耳朵上长了个“聪明孔”,也你知我知。还有,谁进城了,谁家里来客人了,谁家菜地里的葫芦结满架子的瓜了,谁家猪圈里的猪养肥了,谁家的媳妇肚子鼓胀了,谁家的男孩女孩谈朋友了,哪家小两口闹别扭了,哪对夫妇吵架了,一大早谁打了赤膊下田去了,傍晚时谁提了两条带鱼从墟上归来了,谁刚买回个四个轱辘的家伙了,谁家的老人进医院,谁家的哪个孩子考上了哪个城市的哪所大学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在村里,无论是哪个人的喜怒哀乐,无论是哪家人的悲欢离合,都会像风或潮水一样漫过村子,漫过村子里每一个人的心,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得到,让每一颗心都起涟漪、都有感触。
当村里头某一个老人离开这世界了,消息就会在村里村外不胫而走,不出大半天的时间,村子里的人以及到村外讨生活的人几乎全知道了。当你在内心里默默地凭吊这位老人的同时,对老人临走时那细节绘声绘色的议论,以及对老人生前的种种表现、品德及事迹品评,就会在你耳边响起。
乡村是袒露的,乡村里的人也喜欢袒露,喜欢真实,喜欢如冬日的山坡上一棵红枫一样的真实。
有些村里的后生仔到外头的世界混了一段时间回到村里,便云里雾里地吹云里雾里地炫,可一旦露了馅,就成了笑柄。有些西装革履打扮的城里人开着豪车到乡村里花言巧语,耍酷耍派头,村里人不会买账的,村里人看重的是真和诚。
说乡村是袒露的,并不是说乡村里的人不懂秘密、没有秘密,不是的,乡村里也有秘密,乡村里的人也懂得秘密。
山村是袒露和明媚的,山村的明媚何止在水光山色,山村的明媚更在山村人的心灵、情感、话语和风情。那里青山绿水,那里鸟语花香,那里宁静闲逸,那里古道热肠,那里诗情画意,那里田园牧歌……
人生活在人间,最熨帖心灵的人间就在乡下。乡村的袒露不是刻意而是无意的,无意的袒露是最美最自然最真诚的袒露。说实话,一个人在这样澄明的环境里生活久了,最会活出真性情、真本色了。
(作者单位:福建省龙岩市雁石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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