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里的桃花还云霞一样灿烂着,树下原本土头土脑的茵陈,一场雨就蹿成了蒿子。
三月茵陈四月蒿,只能等着当柴烧。宋医生总是慢条细理地说,仿佛茵陈这东西是个黄花闺女,一不留神就成了赔钱货。
河北农村的三月,西北风和东南风总是纠缠不休。宋医生差不多三五天就去蠡县城或者肃宁进一次药,一东一西两边的距离差不多都要30里。我奇怪的是,顺风时老人家高高兴兴的,顶风时,老人家一脸的沙土,张嘴一笑,牙上都沾着沙子,就这他也不气恼,习惯性地将自行车靠在药房门一侧的墙壁上,摘下头上的白羊肚毛巾,“啪啪”地拍打几下子身上的尘土,冲着药房里说,来点药吧。于是,我和同事们就搬药、点药、对账单一起进行。老人在乡医院干了多少年,就风里来雨里去的跑了多少个春秋。
不知道为啥那时候的春季风那样大,那样多,一刮就一个春冬,也许是傍着干涸的潴龙河的缘故吧。不管风大风小,宋医生总是来得早早的,低着头,弯着腰,在院子里转悠着挖茵陈,一棵又一棵,晾满了乡医院的窗台。《本草纲目》对茵陈有这样的描述:为蒿类,经冬不死,更因旧苗而生,故曰茵陈。茵陈气味芳香,能解湿热、黄疸等。我的常识是,茵陈是治疗黄疸型肝炎的良药。一进四月,老人家就不再采了,我们看茵陈长得欢实,采着很方便,就顺手弄来,混到宋医生采来的茵陈中,总是被他发现,一棵一棵的拣出来。老人边拣边嘀咕:“三月茵陈四月蒿啊,这蒿子药性不行啊。” 我们几个就叽叽喳喳地说:“大爹,这差一天药性还不一样啊?再说,谁知道呢。”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平时都叫宋医生大爹。
宋医生依旧慢条细理地说:“医者父母心哪!”
初春的茵陈,看起来确实不是讨人喜欢的样子,灰绿色本来就不显眼,还让一层白毛裹着,趴在地上,像个长得不起眼的孩子。清明一过,春雨来了,却像画家精心调制的颜色,嫩嫩的绿,很养眼,但药性差了。至少宋医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容不得蒿子混在茵陈中。
古老的《诗经》流传于我们这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春风中,茵陈茁壮,有群鹿在追逐,嬉戏,在享受天赐的美味……我有时候会想,茵陈和蒿子的作用真的相差很远吗?
暑天的时候,只要晴朗的天气,乡医院总弥散着浓重的中药味。这样的天气,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会晾晒五颜六色的衣物和粮食,宋医生一味药一味药的晾晒,他眼里的中药,就像庄稼人眼里的粮食一样金贵。药房里,瓶瓶罐罐码放得整整齐齐,各种草药都经宋医生筛筛簸簸的,既干净又干燥,宋医生摆弄这些中药,就像庄稼人侍弄庄稼,像老太太侍候自己的孙子。
其实,宋医生原本就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听说宋医生自小体弱,天天在坐堂医生那里熏陶,自己也读医书,久病成医,来乡医院当了司药。乡医院里数宋医生岁数大。九十年代,他刚刚转了合同制,年纪少报了很多。当时大概有五十出头了,为了凑够十五年的工龄能拿到养老金,结果一直干到近七十岁才退休。
论资排辈,宋医生早可以转正的,可是他不知道有走关系这一说,白白耽误了很多年,直到比他工龄短的都转了,有明白人指点,他争取了几次,才勉强成为一名编内人员。
一个乡医院,也就十几个人,都是本乡本土的。宋医生是本村的,村名也是乡政府的名字——鲍墟,这名字带古呢,鲍叔牙的故地,故名鲍墟。这个村子很大,逢一六有集,一到集日来乡医院看病的人,常常像去寺庙进香的香客一样多,我们常常脱不开身,吃不上午饭。宋医生不停地拿药、结账,还要给专门找他的病人看病。老人家切脉时一脸凝重,提笔开方,像捉着一柄沉甸甸的手术刀。运笔横平竖直,一笔一画的,字很大,竖行,用的还是传统的计量方法“钱”,方子是小楷字体。不像一些医生为防方子流传出去写得“龙飞凤舞”,让别人认不出来。宋医生的方子,孩子们都读得出来。他不坐堂(现在叫出门诊),但是也给找上门来的乡亲们诊脉看病,只是药量都偏小。有医生说,宋医生到底不是科班出身,胆子小,不敢下药。我想想也觉得有道理。
有个冬天,来了一个患风湿腿疼的老太太,下了挂着门帘的大马车,走得很沉重,一条腿却还画着圈一样,趔趄着由孩子搀着走进药房。宋医生开始还是五天的药量,对老太太说,吃完有效就回来,没效就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我心说,这病吃这点药,连丝儿都去不了,要病好等猴年马月吧。没想到,五天后这家人又来了,还带来了老太太亲自蒸的大花糕,说是感谢宋医生呢。第三次,宋医生又给配了蜜丸,我们帮着他弄药丸,四个人整整弄了一下午。这药面,是宋医生晚上加班用药碾子一下子一下子碾出来、过细箩提前备好的。老太太一次比一次轻,最后那次宋医生下了狠药,说拿了这次药,就别来了,慢慢养养吧。这家人拿走了一嘟噜草纸包的药包。我看得目瞪口呆。这药量,我还是第一次看宋医生用,但看药方也不值几个钱。我记得有什么香油炙马钱子、淮牛膝啊,这算贵一点的药。
事后有医生说,遇到这样的病号,就要把刀子磨快点儿,狠狠地来几下子,要不然指着什么发奖金。宋医生没说话,眼睛扫描一样盯了那人好一会儿,然后,急切转身,倒背着手,一双布底鞋走得快急了,像躲避突然袭来的瘟疫。
有慢性咽炎的人来拿药,宋医生给人家称好药,会告诉人家一个偏方:家常丝瓜碾碎取汁,加白糖服用。吃吧,从丝瓜上市吃到丝瓜拉秧。末儿了,宋医生会笑眯眯地叮嘱一句:“要想去根啊,把烟戒了吧。”
乡医院靠东头长着很多金银花,夏季的时候满院子的芳香。此时的茵陈成了小半人高的蒿子秆。这个季节,天气湿热,很多人闹肚子。来找宋医生的人一般不用花钱,宋医生把过脉后,用手指指长满金色银色花朵的青藤,说,去割一节藤子吧,煮水喝就行。有小孩子腹泻,宋医生会推拿,什么足三里、三阴交,手按孩子的肚脐顺时针转二十次,逆时针再转二十圈。这法子灵验得很,我的孩子以前脾胃虚弱,经常呕吐,按摩使她成为一个吃嘛嘛香的小孩子。
夏季本来就是医院的“淡季”,而免费按摩的人多了,输液打针的人自然就少了。几位大夫不高兴了,对院长说,这样下去连工资都要开不出来了。不输液怎么赚钱啊?还有他给那个肝炎的人拿药少算钱……院长人很好,但也忍不住和宋医生谈话了,后来为这事开了一次会。宋医生还是慢悠悠地说:“医者父母心。”少收钱的事,宋医生说,药方里用得最多的一味是茵陈,是他春季采来的,没有成本。这人太困难,他就没算茵陈的钱,要扣钱的话,就从他工资里扣吧。大伙谁也没说话。我知道这个患者,天天来打针,人很瘦肚子却很大,像被黄水泡过,眼珠子都是黄的,浑身都快掉黄粉了,典型的黄疸型肝炎。轮到我值班给他打针,我的手都不愿意碰他的衣服一下,唯恐传染上当时的不治之症。宋医生却每次都给他把脉。
对于老人家用药量小的问题,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颠覆了我的偏见。我们乡医院有个常客,是当地一个富婆。她长得很瘦弱的样子,厚厚的化妆品也掩不住她黄蜡蜡的底色。她来医院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担心自己活得不够长,万贯家财和老公都留给别人,总求着大夫开好药,多下药。给她看病的贾大夫总是炫耀,看咱,没啥病的,咱给上补药,皆大欢喜。逢集日,这个女人就款款地拎着小坤包从小汽车里走下来,拎着五副药扭搭搭地上车。仿佛离了药一天也活不下去。我偶尔在药房帮忙,宋医生常常边抓药边叹气。我说:“大爹!您发什么愁啊?”老人家从瓶子里倒出人参,用药杵子砸几下,说,我抓了一辈子药,称过的人参没这一个人用的多,这样用不是好事,物极必反哪……
贾大夫一直为他能揽住病人沾沾自喜,却发生了女患者鼻子出血不止的事件。患者家属打上门来,最后还是宋医生出面才摆平了这事。事后,宋医生意味深长地说,天下万物都是平衡的,没病瞎补,不出问题才怪呢。是药三分毒啊。此时我才明白了宋医生用药量小的一片苦心。
称中药的秤叫“戥子”,比寻常的秤小许多,小巧玲珑,按说我的手小更容易摆布,可我抓一副药就手忙脚乱,一味药加来减去,不是秤杆子翘得老高,就是秤砣掉下来,取药的人排着队,大冬天我也会急出一身汗。宋医生抓药,一抓准!一把药上了秤盘子,一丝不用加,一粒不用减。老人家一双大手,硬把那戥子治理得服服帖帖。
宋医生当时五十多岁,总喜欢穿一身过时的毛蓝制服,身材单薄,一口整齐雪白的假牙,很显老。有一次我们聚餐,宋医生夜班提前不知道,他来了,我们赶紧让他坐下一起吃,他指着瘪下去的两腮笑眯眯地说,吃不了啊,没带牙来。是个很有趣的老头。
我来市里快二十年了,宋医生也早退休了。鲍墟乡和东口乡合并成了一个乡,乡医院也搬走了。那满院子的茵陳,不知道还有没有人采。上次回家,在车上遇到鲍墟村的人,听说老人家很健康,还在给一些老人看病,还在开着花不了几个钱的方子。我临下车,那老乡说,宋医生的院子里还长着一架瓜蒌呢,金灿灿的瓜蒌在我眼前摇晃。开春儿了,土头土脑的茵陈,又该费力地从地里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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