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个农妇坐在门前,正在鞋垫上绣花。我凑近一瞧,哎呀,正在绣兰草兰花,青青的叶,白白的花,素朴又高雅,喜欢极了。她绣完后,我买了过来,好好收藏。她从房间又拿出一些,我又挑了几双,买了绣有桃花的,栀子花的,还有鸟栖枝头的。我把这些鞋垫拿给徐贪德的女人看,她不以为然,甚至不屑一顾,淡漠地说,这太普通,乐平里的女子人人会。她说,向富昌(村里诗人)的女人手上功夫好,最会绣“灯笼花”、“端阳花”、“凤凰戏牡丹”,梅兰竹菊都会绣,什么花在她手里,都鲜艳、馨香,花花朵朵,穿针引线后,有的开放,有的含苞。把山上的花朵搬到布上,比花还像花,更让人爱。躺在床上的郝大秀,最会绣“狮子滚绣球”、“三十二人娶亲”、“天王抱孩子”、“鯉鱼跳龙门”、“双龙戏珠”、“金盆栽花”、“吉祥如意”、“福禄寿喜”。她的绣品是专讨人喜欢的,讨吉利的。五十多岁病了,就躺在床上了,无事可做,便精心琢磨怎样绣花绣朵,真的,她绣的和别人的不一样,一针下去,布的正面和反面都一个样儿,看不到线头子,这是高手,人尖子。有的人正面绣得好,反面不行。她的绣品吃香,别人愿意要。想到一个病人,日子艰难,大家都愿掏钱买,送人,或者作陪嫁,而且她的绣品给人吉祥与祝福,送人,别人心里甜甜美美。“金盆栽花”送人,比喻生女儿,“双龙戏珠”送人,则喻生儿子。绣这两样,都特别喜欢。郝大秀没有法子,整天躺在床上的人,只能靠灵巧的双手了,她不在村里绣成第一名,不绣成有价值的花草、树木、动物和人物,就不会有人要。有些事情的成功,是逼出来的。成功,需要背水一战。我问徐贪德的女人黄氏:您会绣吗?黄氏捡出自己绣的香包,给我看。香包像粽子一样,有棱有角,五色缤纷,里面包有白芷、川芎、苓草、桃香草、甘松、雄黄这些中草药,老人佩的绣上梅花、菊花、寿桃、荷花、娃娃骑鱼、小孩抱公鸡,小娃子们身上佩的多绣五蠹。黄氏的绣品也很精细。她为给自己绣的一件围裙,感到骄傲,绣的是“灵牛耕地”。一头牛埋头耕地,农民正扶着犁、挥着鞭。描绘的是乐平里灵性的牛,不用撇绳,十分卖力和乖巧,懂农民的心思。“灵牛耕地”是黄氏编的一出小戏曲儿,表演获奖后,回来便绣了这个围裙。虽然六十多岁了,可还是个活跃分子,是个唱歌跳舞的角儿,舞台上忙得快活,声音特别尖细。她亮了亮嗓子,就唱起来了:
……
三月里来是阳春
缎子荷包绣麒麟
绣一条鲤鱼跳龙门
……
乐平里女人是绣花的天才。有的绣仙人脚踏祥云,有的绣麒麟回首望月,有的绣龙凤升天,有的绣神话人物、奇禽怪兽,也有的绣花鸟鱼虫、山水林木。物象之间韵律流动,相互呼应,浑然天成。
乐平里现在叫“屈原村”,也曾叫“三闾”。“三闾”作为地名,叫过很长时间,现在人们还这样叫。“乐平里”与“三闾”是划上等号的。“乐平里”是纪念一个人,“三闾”同样是纪念一个人。绣花虽在当地是家常便饭,但是美丽的东西传播后,声名就越积越厚,三闾刺绣就闻名遐迩了,这真是半天云里吹喇叭呢。三闾刺绣是千古相传的,村里只要有女儿家在,就会有手艺传下来,她们会素绣,也会彩绣。素绣就是在绣品上绣线条、轮廓,彩绣不同,丝线缤纷,鲜艳夺目,不论是素绣还是彩绣,都能在素底平纹的布上,编织经纬,细密挑花,开出灿烂的花,结出丰硕的果。农家里,手帕、围裙、肚兜、披风、枕巾、帐沿、床沿、床罩、袜底、鞋垫、荷包、被面,可以绣小花小朵,也可以在屏风、壁挂上绣大山大河,只要是布,都能变成锦绣。就是做新衣,为让衣裤耐穿,也在易磨损的袖口、裤脚上叠成双层,来来回回绣上十字双针,也好看。背孩子的攀攀带子上,也能绣出蓝天、祥云、沟壑、树木和万千的鸟雀。爱美总是人的天性。这些女子,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呢。
三闾刺绣,传统的绣法是“锁绣”和“针线绣”,“齐针”是基本针法,根据不同绣品质地,交替使用“垫针法”、“铺针法”、“游针法”、“关针法”、“润针法”、“堆针法”、“凸针绣”、“双面绣”,不同针法,绘不同图景。我惊叹,女儿家不用笔墨描摹,也不用对图勾勾画画,只用针只用线,针线走到哪里,哪里就生动,树会长起来,风会刮起来,鸟雀会飞起来,一针一线,针就是女儿的笔,线就是女儿的墨呢。画家也没有这般灵动。我感叹,艺术是深深扎根于民间的。高手在民间。美也在民间。一些美艳的三闾刺绣,激发了我收藏民间艺术品的热情,真想全买过来,好好品赏。但是有人不愿卖,有的绣了,给哪家生了孩子送“祝米”,有的是预备给女儿作嫁妆呢。
在乡间,送一件绣品是厚礼。
所见的绣品,花花绿绿,我兴奋,听到的关于绣花的故事,我感动不已。
一个十多年前的故事。
攀攀的故事。诗友郝李平的故事。
郝李平在村里办过卫生室,闲暇写诗。
郝家湾的江鹰姑娘发烧,说胡话,请道士在家里烧纸、画符治病,说是撞见鬼了。郝李平说,这是疾病,什么鬼不鬼的。郝李平卫校毕业,回村后虽办了卫生室,可只能应付小病小灾,大病、突发病就送往医院,留在村里怕误了别人。江鹰的爸爸,郝李平叫“郝叔”,她妈妈,郝李平叫“谭婶”。郝叔说,他没去过大医院,不知怎么办。郝李平说,我带你们去吧。
村里通行的主要工具是摩托车。第二天一大早,郝李平就找了两辆摩托车。江鹰和郝叔坐同一辆摩托车,郝李平坐一辆,紧跟其后,护送着他们进城。清早的摩托车在七里峡峡谷中穿行,寒风刺刮着脸庞,冷得要命。郝叔很少到城里来,办啥事儿都一头雾水,也从没进过大医院,郝李平就把一切事儿包揽了,并给医生求情一定要救救江鹰姑娘,并说郝叔的经济情况不好,请医生多多照顾。说着说着,不知怎的,自己哭起来了。医生问她,是江鹰什么人?郝李平说,都是村里的姐妹。
江鹰的病,确诊是病毒性心肌炎。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家了。她和郝叔一起到郝李平的卫生室来。郝叔说,江鹰从死神那里跑回来了,多谢郝李平及时去他家,帮他捡回了江鹰的命,医生说,再耽误几日,姑娘就危险了。医生留他们继续再治疗一段时间,江鹰想家,医生就开了处方让他们就近治疗。根据医生的处方,郝李平为她输液。江鹰每天早上吃过早饭,便到村卫生室输液,然后回家休息,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江鹰的药费是欠着的,郝李平没有找郝叔收。到了秋天,突然有一天,郝叔背了一口袋包谷送到诊所,郝叔说,叔对不住你,家里缴空了,只能用这个抵药费了。郝李平不记得郝叔背了几次包谷,每次都是用麻袋背的,称秤的时候郝李平把斤两多报一点,价格也比市场收购价高一点,药费尽量算少点。李平的这些细节,郝叔看在眼里,怪不好意思。
有一天,谭婶也来卫生室找郝李平,说把江鹰的名字改成了“郝平”,郝李平听了诧异,怎么与本人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呢。谭婶说,希望女儿一直平安,也学她做一个好人,郝李平,郝平,都是她的好女儿。谭婶从背篓里拿出一块蓝布送给郝李平,没有什么感谢的,自己缝了一个玩意儿送给女儿吧。郝李平挺感动,谭婶真的把自己当女儿了。打开一看,一块深蓝色土棉布上,绣了几大朵盛开的花,花的外面绣了一个盆。蓝白两色,干净朴素。谭婶说,平时挤了点时间缝的一个攀攀面子,一定要收下。郝李平问,绣的什么花?谭婶说,叫“金盆栽花”。郝李平就随手放进了柜子。一天,郝李平把绣品带回家,母亲一脸惊讶,盯着这块布目不转睛。“金盆栽花”绣活了!这是谁给你的?母亲问。郝李平说,是谭婶给的。这是一份难得的大礼啊,是一个母亲绣给女儿的,或是嫁妆,或是在女儿生育后,妈妈必送的礼物呢,这样的花难绣,要一直盯着布的纹路,一针一针的走,错一针就绣坏了,花花朵朵也全在心里。看母亲喜欢这幅刺绣,郝李平就让她收藏着。
十年后,进了城的郝李平,也生了个标致的丫头,母亲送给她一个漂亮的攀攀。攀攀是乐平里女子负托儿女的背袋。攀攀长、宽都一米多,在红红的大花布的两边,缝织纯白棉线的肩带,攀攀中间嵌着的就是谭婶送的“金盆栽花”。谭婶的“金盆栽花”,加上母亲的锦上添花,太漂亮了。做姑娘时,郝李平没在意它,自己也做了母亲,才晓得“金盆栽花”的意义。现在想起郝叔背着包谷抵药费的事儿,就又流泪。“金盆栽花”,这礼是太重了。郝李平用攀攀把女儿包着,贴在身上,格外温暖,那是女儿的摇篮。为纪念,郝李平为女儿取了个名儿叫“攀攀”。表弟们生了侄儿后,都想要这个攀攀,郝李平舍不得,她也想留给女儿,一直传下去。
江鹰生病后,人们就称她“郝平”了,真的平平安安了,她与郝李平也成了好姐妹,往往来来,胜如亲生。郝平也走出了村子,远嫁浙江,生了個儿子,谭婶为她绣的是“双龙戏珠”。谭婶最拿手的两件绣品都派上了用场,给了两个女儿。这两件绣品也是“三闾刺绣”的两件极品。郝平在城里赚了钱,在老家给谭婶修了高大洋气的新房子,郝叔的好日子终于盼到了。
听了攀攀的故事,我感叹唏嘘。
时间总是在转动,它改变一切,村子也时时在变化之中,村庄的容貌、风俗、人情,也是一样。女孩子长大一个,走一个,三闾刺绣也难以传承了。乡村里那几件美好事情,也只能停顿下来。
我今年买了几件三闾刺绣,感到欣喜。不知明年来还能不能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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