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冀西南地区,既是太行山最绿的地方,也是山里孩生长的摇篮和世外桃源。
在大山的皱褶里生活,天灾人祸难以预料,接二连三,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大洪水和大地震,都没能阻挡住出生率的历史高峰,七八个孩子、五六个秃头小子的家庭比比皆是。
孩子多了好养活,孩羔瓦蛋,犹如养羊种蒜,不死就赚,家家是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添双筷子就能把孩子养大,几年就蹿起一茬崽秧子。
与大人撂一个马勺,是那一代山里娃的宿命。怀上了老二,老大的奶就断了。饭晌里,娘从碗里挑起一绺面,放嘴里嚼嚼,对嘴一喂,就万事大吉。半晌里,再用长把铁勺子,捅进柴灰满堂的灶窝煎个鸡蛋,嚼碎了对嘴喂几口,就算加餐。“一生日半,扒着锅头会吃饭。”老三出生后,老大就要背着、抱着看老二了。山里孩不娇气,家里吃不饱时,荒野里的野菜、野果、植物根茎,大田里的红薯、花生、玉茭棒子,都是应时的瓜果蔬菜,只要养得起猪的年景,就饿不死人。
山里孩打小就懂得气候天象:“穷年的蒺藜,富年的蒿,沙蓬棵多了动枪刀。”“涝年的柿子,旱年的枣,丰年的瓜果吃个饱。”“东虹的呼雷,西虹的雨,南虹出来发大水,北虹出来卖儿女。”这些农谚人人烂熟于心,常挂嘴边,也应用得当。当地盛行赵匡胤理论,并形成了习俗:“生瓜梨枣,让老子吃饱,不叫老子吃饱,把树给你刨倒。”所以,小孩子偷吃,一般没人怪罪。不然就要挨骂。客气的埋怨说:“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样。”不客气的张口就骂:“小孩子吃屎,你也吃呀?”
穿衣全凭母亲一双手,冬纺夏织,一水的老粗布。精明的母亲把孩子缝奁得利利索索,春夏秋冬,夹纱单棉,四季应时。拙女人就常常使孩子光腚露蛋,破衣烂衫,邋遢不羁。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成为一种传承。即便这样,大街里也常常见到光脚丫、露腚的孩子。有的秃小子,七八岁了还没羞没臊,提溜着灯笼满街撒丫子。人们取笑孩子傻,其实是在笑话大人笨。小孩子见风长,衣服就小得快,穿七分裤、短袖衣的孩子,像一道风景线,常常在街里打闹着跑来蹿去。别说孩子,就是大人因穿不上鞋,被人叫一辈子“三呱嗒”“四老片”的人也不在少数。
山里孩命贱,起名不讲究,只要是常见的物件,都能用来作名。有的随便起名,有的出门撞名,还有的纯粹就是代号或绰号。为了好养活,叫狗剩、驴驹、脏小的有之,叫铁蛋、钢锤、石头的有之;为了顺口,按照排行叫老大、老二、老三的居多,叫三桃儿、四毛儿、五杏儿、六梨儿、七核桃、八柿子的也有。至于大名,有古雅的,也有讲究的,但大多是就学后或计工分时才叫起的,时代烙印明显。
山里孩都是地上爬滚出来的,坚韧皮实,接地气。平日里大人忙,无暇看管,自幼可世界爬,吃土坷垃、玩尿泥,司空见惯。大人下地农忙,把孩子放在地头树荫里,手脚忙乎着,不时回头看一眼。地尺长,耗时久,不久就可能把地头的孩子忘在脑后。回转时,日西走,荫偏移,孩子晒虚脱,软得像烂泥。大人套碾磨,把孩子放棚外,一不注意,孩子爬回碾磨道,被邻里看到,就笑话着喊孩子“碾道”“磨道”。那个时代,几乎人人都有不雅绰号或笑话故事,真是见怪不怪。天河南北,暑天房上睡,困极了的母亲掏出一只奶塞给孩子就睡着了。夜半下雨,迷蒙中卷起铺盖扔到院中,下梯搬铺盖继续上炕睡。猛然惊醒,想起了孩子,赶紧去找,不知所踪。回到屋内,愣怔中一看炕上,小儿正呼呼酣睡。真是有惊无险,吓出一身冷汗。
大病小灾在所难免,但头疼脑热,除了抗,就靠针,很少吃药。后街有个刘叔,矮矬拙笨,略懂针灸。他有一个老式钢笔桶,里面装着粗细不一的银针,给孩子们扎时,把银针在一本旧字典里捋两下,就着昏暗的灯光,就行针下去。针粗肉嫩,光暗手拙,扎得很疼,但孩子们只能咬牙忍着。
孩子们好奇心强、玩心大,山野永远是乐园,四时娱乐,新鲜刺激,花样不穷。冬天到了,穿上厚厚的棉衣,搬腿凿拐、捉迷藏,到牛棚听大人们讲历史演义、鬼怪故事;春天来了,就地取材,用皴裂而不失灵活的双手打碗儿、推铁圈儿、养蚕宝、掏鸟雀;夏天暑热,成天长在野外,光屁股凫水、雨天偷瓜、梧桐做水枪、马尾套知了;秋风起时,满眼秋色,沟梁上摘野果、土沟里抓松鼠、大田里刨地鼠窝、菅草地里挖甜甜根。一年四季有玩不尽的项目,乐不够的日子。自然,身上的创伤不断,疤痕连片,但顶多在伤口处按上一把新土或灶膛灰,随便缠裹一下了事,从来没人当回子事。有小子的,家家养狗,形影不离,时时相随。姑娘家的,踢毽儿、抓子儿、剪纸、绣花,个个灵巧在行。隆冬时节,野战部队野营驻训,战士们走路、训练、喊号子,甚至野炊、露宿、爬卧冰雪,都会激起山里孩的格外好奇,在心里种下向往的种子,放飞期冀的愿望。农闲时节,小货郎、小炉匠、民间艺人次第登场。外地来的杂耍、卖艺的,说书、卖唱的,锯盆钯碗、毂辘锅的,卖陶盆瓷罐、张马尾箩的,操着各地口音,张罗着各种营生,或就地摆摊亮把式,或走街串巷亮嗓子,让山里孩看了稀罕,开了眼界,也勾起了对山外世界的无限向往。
大山旷野是课堂,也是练兵场,登高扒低的淘气是必然的,有时还是不知深浅的。“穷年的蒺藜,富年的蒿,沙蓬棵多了动枪刀。”尖硬的蒺藜不小心刺进鲜嫩的脚丫、屁股,抱怨时就会遭大孩子嘲笑:“南来的,北往的,给你个板凳坐,还嘟嘟囔囔哩。”尽显乐观坚韧,苦中作乐。
大孩子抓蝎子用手猛地一下就捏在了手里,小孩子不知习性和要领,用手抓时,就被大毒蝎狠狠地蜇了。蝎毒会顺着关节串,整个胳膊都会黑紫起来,疼得要命。大人用土法来治,找两颗独头蒜,捣烂敷在患处,以毒攻毒。结果,几天的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后,总算保住了小命。
山里的孩少人疼,也不奢望他人怜悯同情。大自然充满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野性,山里孩得趣天然,个个具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除了玩蛇、抓松鼠、掏鸟窝,秋头上打马蜂窝,是山里孩最刺激冒险的乐趣。马蜂有许多种,小些的叫秀蜂,巢穴的个头像望日莲,有吊在门洞、古树上的,但多数盘在野外的酸枣树上,用一个长木杆子出奇不意地一捅,就大功告成了。也有用火攻的,但往往一时难以奏效,需要许多回合。可怕的是,只要一次打不下来,马蜂就特别警惕和凶猛,大老远一见到人,就成群结队地冲来进攻。结果是,许多人的头和背被蜇得包连包,许多路口和家门长期没人敢于路过。就连跟随的狗和牲口也唯恐避之不及,常常快速通过或绕着走,以免遭受毒刺之苦。
大黄蜂喜住古树洞,个大凶猛,蜇人狠毒,据说能蛰死狗,轻易没人敢招惹。还有一种盘踞在地下的黄蜂,个头不太大,但数量多,体格健,异常凶猛。这种黄蜂生存在一米多深的地下,大巢有十几层的,通过朝天的甬道出入。经常的火攻、开水攻根本不管用,无数的进攻者和跟随的狗被蜇,久攻不下。山里孩有犟劲,每天中午都去南沟掏蜂窝,每天都有多人被蜇。白天不行改晚上,月亮地里照样挨蜇。直到奋战半个多月,挖出个一米多深的大坑,才见到蜂巢的真面目,抖露出的蜂蛹,白白胖胖,蛄蛄蛹蛹,吃美了一群鸡,喂饱了一头猪。
打蜂窝出名的是马蜂四儿,胆大招多,十打九在,回回挨蜇。不幸的是,马蜂四儿天生缺乏免疫力,脑袋常常肿得像葫芦,眼睛眯得没了缝,瞧不见路,上不了学。娘骂他,不让他再捅马蜂窝。可他禁不起伙伴的撺掇,过不了几天,再去打马蜂窝,自然地,又被蜇了。老师让他写检查,他反告马蜂不讲理。老师一气之下不再理他。这样一来,他高兴了,出校门就学着流行戏曲腔调高声亮嗓唱起来:“哒哒,唻唻…我打马蜂窝,马蜂蜇着我,我给老师说,老师不管我。”
山里孩像野草,与自然相融,与山野为伍,不惧风霜,随风成长。不几年,村子的东头、西頭、前街、后街,齐刷刷长起一茬茬半大小子和水灵灵的妮子。小小子头留砂壶盖儿,脑后留小九九。就常有小孩子们可大街地喊唱:“小和尚蛋,留辫辫,头上顶着个瓦片片,留了辫辫又剃了。”
山里的妮子常常被称作丫头片子,但大都秀外慧中,清纯自然。当地自古就有民谣传唱:“山村一溜庄,有些好姑娘,有心娶一个,就怕闹饥荒。”与《诗经》所叹“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如出一辙,因为游女乃仙女、山妮生仙境也。
山里孩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地,却大都或早或晚地走出山来。他们长大后不乏栋梁材,有上山下乡的,有赶上了高考的,有参军入伍的,有当了老板的,还有出国、从政的,天南海北,五行八作,无论干什么,身上充满了坚韧、乐观的精神,成为了改革开放和时代发展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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