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窨屋群依着山势经纬交织、错落有致,有七冲八巷九条街之说,不熟悉的人走进去就像走进了迷宫。嵌在风火墙间的高大的木门上方有青古的挂檐,门槛是厚厚的一块长条青石。踏入木门,黑漆漆的弄堂里弥散着霉腐味扑鼻而来。进门的三面是两层木质楼房,住着几户人家,他们共用一个弄堂。这幢窨子屋唯一的亮光从弄堂上方的几片亮瓦投射进来,照耀着窨子屋坐井观天的远年。初中女同学的家在一楼,有木质楼板高出地面用来防潮,木板时间久远,脚踩上去吱呀作响。老鼠肆无忌惮地从木板洞里“嗖”的一声蹿上来又飞快地溜进去,好像是我的到来打扰了它们的清静。女同学在门边拉亮灯与我坐在四方桌边说话,告诉我她真正的家在很远的乡下,后来搬进了这里,她非常怀念乡下那宽敞的木房子,一出门就是坪院,门前还有小溪流淌。多年以后循着记忆再去寻她,奇怪的是我无法确定她住在哪幢窨子屋内,甚至在我的记忆里也无法找到去向女同学家的那条青石板路。存留在我脑海的,只有斑驳的古墙,幽深的巷子,以及扑鼻而来的窨屋内发霉的历史气息。整个古窨屋群落只有几个不认识的老人依旧住在里面守着陈暗的光阴,在窨屋内的梁、柱、檩条、椽子的缝隙里,我依稀听到了年少青涩的悄悄话。
木质时代的古窨屋外筑高墙,上面黑瓦覆顶,整个外形呈封闭式,就像一颗“印”。古商城内的窨子屋为了采光,大多设有湿天井或干天井。四周瓦面向下中间凹处空出来,若下雨,雨水顺着倾斜着的黑色瓦面落入窨子屋内青石板镶嵌的太平缸,这样的天井叫湿天井。干天井顶上盖有帽屋,帽屋顶上加盖透明的琉璃亮瓦,两头留有通风口,采光、通风俱佳。古商城的窨屋群,正是通过这天井,接纳大自然恩赐的阳光与雨露,与屋外美丽的蓝天白云对话。站在高家宅院的屋顶俯瞰古商城,黑瓦丛林鳞次栉比,大小天井就像是上古的眼睛,在张望的历史中,装满了无数幽深的秘密。早年间,这里曾是我的家乡繁华之地,商贾云集,多深宅大院。她历经了五百多年的岁月风圈,在时光的长河里独话沧桑。
在一幢幢钢筋混凝土筑造的高楼冲击下,时间和尘土累积起来的痕迹和裂纹,让古窨屋日益残破萧条而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无疑她已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就连租住在窨子屋里的人们也在逐渐离开她。工作后,为了从巷子里抄段近路去上班,我开始行色匆匆地穿行在途经潘家宅院的那条巷子。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拐过一道弯,穿过旧时绸庄布匹街,沿一条平平仄仄的码头向下走,出了一个潮湿暗黑的弄子,仅一步之遥,就跨入了视野开阔、车水马龙的世界。这个过程,就如同完成一次时空穿越。五六十年前就租住在窨子屋里的年轻人如今都已老态龙钟,更多的窨子屋人去楼空,铜环紧扣,有的门上打满了抓钉和木条。偶尔会在巷子里遇上与我一样赶路上班的人或者上学的学生。行走在僻静通幽的巷子,高跟鞋敲醒了青石板路的宁静,眼前蚰蜒着斑驳皲裂的风火墙,有沧桑、颓废、破败这些词在我眼前入座。我担心会从哪个拐角处或黑漆漆的窨子屋里冒出个不怀好意的人来,而这样莫名的恐慌,在我周而复始的往返中逐渐消释,就好像有水样的手抚平内心不安的褶皱,直至柔软、平和、宁静。
不知什么时候,背着相机或画板的人走了进来,他们从不同的视角捕捉着巷子的风姿。一张张美轮美奂的光影摄图,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古巷画卷,让窨屋群落周边的人们为之惊讶、震撼。古朴而纯净的窨屋群落,像封存已久的女儿红,愈久弥香。老墙旧屋的色彩陈暗和建筑式样的古典,所有的斑驳与痕迹,因时代的久远,旨在证明她是古老的遗迹。在我往返穿梭的那条巷子,逐渐多了一群又一群陌生的面孔,他们跟随着导游,凝神驻耳,用缅怀的目光抚摸古窨屋的体温。古窨屋群落就像沧海遗珠,在今天看来,因为稀缺,更显得光华灼灼。
木质时代的古窨子屋群落在钢筋混凝土筑造的现代丛林的包围中,她是城市缝隙里奢侈的为我们保留下来的一个怀旧的场。我在这个场里往返穿梭,周而复始,永不知疲倦。这些古老的木质时代的窨子屋,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存在着巨大的安静,她仿佛具有着莫大的神性,牵引着我走进她,将我揽入她的怀中,让我尽情呼吸、徜徉。我喜欢上了古窨子屋。喜欢在古巷子里穿行,迷失,或者找回。
绕过曾无数次往返的潘家宅院的巷子,从她旁边的一条长码头向下走,走进古巷的更深处,走进窨屋群落的身体内部。在旧时天均戏院的前面有块古城内最大的坪地,从这块空地上,可通往五个古巷口。古窨屋群落依山势而建,或筑于高坡,或坐于深巷,或吊脚于河边,每幢窨屋由高耸的风火墙隔离,又由曲折迥深的青石板路和高低错落的石阶码头相连。穿过这蜿蜒幽深的老街古巷,我的指尖轻轻划过斑驳皲裂的老墙,好像触碰到了建造她们的老茧,似乎听到了被岁月压弯了腰的沉重的喘息声。我的脖子公鸡样昂伸,好像要唤醒一堆往事出来打鸣。湿漉漉的长码头,青古的挂檐下火红的灯笼,风火墙间的过街楼阁,雕刻精美的太平缸,青石雉堞的吊脚楼,鳞次栉比的瓦屋上四根椽柱撑起的晒楼,她们无一不在用无声的语言话语着木质时代古建筑群落的傲骨。
推开锈迹剥落的八字门楣,有的窨屋恢复了她原有的场景,让人走进去,就能找到那些正在消失的汉语词汇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冷却下来的记忆,如药铺里的算盘、鸦片,烟馆内的床褥、烟枪、烟斗、烟灯、烟盘和茶壶,民国报馆里的小孔成像的照相机、旧式铅字版和印刷机器、旧式油灯和电话、粘覆旧报纸的木门板,以及油坊里的黑色桐油籽、笨拙的木槽和楔子、木桶、筲箕,古窨屋民居内的雕花木床、八仙桌、青花瓷。很多有着岁月印记的古老物件,成为古窨屋群落里讲述和活着的部分。
“洪江报馆”是民国时期洪江十八家报馆中较早的一家,它建于民国十四年(1925年),早期为湘西王陈渠珍创办。这栋保存完好的民国报馆,珍藏有《雄溪潮》《洪江晚报》《新洪江日报》《洪达月报》等当地旧时报纸,还有《铎报》《西南日报》《大公报》《新湖南报》等报纸。若干年过去了,旧时报纸上的紧要告白、要电、短讯、抗战公函以及百姓故事等历历在目。她们鲜活地倔强地展现在眼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正在与你诉说着什么。我一年前写过一篇关于“洪江报馆”的文章,走进“洪江报馆”,就如同走进深邃的时光片段。令我惊奇的是,我再次走进报馆,发现报馆内为了給游客一个在场的情境,已经注入了现代元素。屋内白炽灯光将窨屋照得通亮,摆放的仿真蜡像栩栩如生:总编室里身穿中山装的总编正在办公桌前接收电话,抄收室、发行室里工作人员在紧张地忙碌,肩挎布包袋的报童手拿报纸、高喊着卖报。这些蜡像无不指向丰富的历史记忆,让我们沉溺其中,触摸能听到的声音和看得懂的往事。被清扫后的徐复融商行的墙壁上,张贴上了巨幅具有3D魔幻效果的图片,来参观旅游的人只要站在画的旁边留影,人就宛若融入了3D魔幻效果的图片之中。
古商城内这些古老的遗迹安静地存在,她们不会开口说话,但我们只要用身体和心灵去抚摸那些古老的物质和记忆,就可从中获得某种启示和安慰。“杨三凤商行”至今铜环紧锁。透过门缝或镂刻的窗格往里看,屋内枕梁上布满了疡尘和蛛网,屋内墙角堆着木头。地上除了灰尘,还夹杂着锯末。从“杨三凤商行”转角往里走,有一个不设挂檐的侧门。这个侧门又窄又矮,上面有一块红砂岩门匾,上面镌刻着四个回文花篆体字。几百年的风雨侵蚀,已然字迹模糊,两旁雕刻的仕商人物也变得不甚清晰。这四个字,官方考证是“无听发禅”,民间流传是“承德发祥”,众说纷纭,给古商城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当商行主人将字镌刻于墙壁上时,他没有想到为后人留下了一个未解的千古之谜。由于红砂岩门匾风化严重,再过几十年,上面的字符就真的变成“哥特巴赫猜想”了。目光在红砂岩门匾上久久地凝视,任时光悠悠飞逝。这种天籁无语的空灵之境,想必正是红砂岩门匾上字符带给我们的最神奇、最珍贵的魅力所在。
留园,坐落在洪江古商城的塘冲,是一幢典型的豪宅别院,院门一关,便是独立的王国。漫溯在青石装帧的书脊之上,开始寻访。跨进高峻笔耸的院墙,经过历史的飘摇和社会的剥离,爬山虎依旧爬满残垣断壁,葱茏在昔日繁华的“骨骼”之上。走在铅华尽失的留园,在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的罅隙里,去寻觅那些波谲云诡、云淡风轻的往事。我们无法经历曾经的风云,只能看到尘世如烟、繁华如梦的斑斓印迹。一阵微煦的风拂面而来,飘来几声悠悠钟磬那十分纯净安详的回响。留园,一个诗意而深邃的名字,留下的是让人感慨万端的空灵,留下的是对尘世浮华的思考。
在财神巷,沿着宽而高的青石台阶往上走,一座建筑风格雍容华贵、雕刻刀法细腻的石门坊矗立于眼前。青石嵌成的大门框,正上方“太平宫”三个字凸显有致,旁边镌刻的双龙戏珠惟妙惟肖。石门坊用石灰掺糯米粉刷墙面,大门两侧嵌入的青石上,从左到右雕刻有“岳母刺字”、“佘太君挂帅”、“郭子仪上寿”、“刘备跃马过檀溪”、“八仙过海”等喜闻乐见的历史故事及传说。整座门坊气势磅礴,气度畅达,气韵流荡,如一坚实牢固的屏风。目光循着一堵砖墙边悬空架起的一截石梯向上望,我被几根黑粗的屋梁撞得生疼,她们在杂草丛生的乱石堆上艰难地意欲撑起骨感分明的身躯,仿佛一位垂死的残疾老人,在近乎透明的蓝天下,固执而又安详。旁边的墙顶上,一棵树孤孤单单地向上生长。根,似乎在砖墙里,砖,是一叠厚的旧式青砖,树枝细细地支棱在天幕背景上,叶片稀疏,却充满力量。一只燕子盘旋飞翔而来,清脆的鸟鸣滴落在树杈上,顺势滑落到乱石堆的草叶间,无比温情地抚慰着这满目的沧桑。那一刻,我静静地伫立着抬头仰望,双眼被一种晶莹的液体模糊。
古商城内还有很多远比人的生命更为悠长的古建筑在缓慢地老去。我时常能看到有几个民工爬上瓦屋去检修,将旧瓦换成新瓦,或有几个工人站在脚手架上,将那些危在旦夕的风火墙重新涂覆、修补和加固,地上堆满水泥和砂石。这些木质时代的古建筑群安详、宁静地看着一茬又一茬的古城人的生生死死,是古商城一代代生命存在、成长、衰老的背景,她栽种在每个古商城人的心里,成为挥之不去的骄傲与体面。
(作者单位:湖南省怀化市中山路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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