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城市边缘的森林公园里随意散步的时候,行至树林深处,光线晦暗,停下脚步,却看到地面上到处开着匍匐着的零星的野花。蹲下身仔细看去,是飞蓬。浅白或淡紫的颜色,像小雏菊,在这片土坡上独自开放着。宁静的时光里,飞蓬蓬勃如春,蓓蕾累累,毫无一点懈怠之意。
想起小时候故乡的旷野上,到处开满了飞蓬。其实,很多花草仿佛是熟悉的路人,日日都能相遇,虽然彼此不说话,内心却感到亲切异常,只是始终不知其名。我和飞蓬的相见也是如此,最初不知它的正式名字叫飞蓬,故乡是将它称为野蓬的。但是,有一天在一本关于《诗经》的书里見到熟悉的身影,方知它是飞蓬。《诗经》里写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是一首女子写的思念的诗,意思是说自君东征之后,女子无心妆扮,青丝乱如飞蓬,并非没有用一点化妆品,你不在,我为谁容?一个女子的满腔相思之情,由飞蓬这种微不足道的野花作比喻,却是如此深情动人。
其实,飞蓬虽然是野生的花,它的花瓣并不凌乱,但是,细密而狭长,如思念中的女子的绵绵忧伤,无穷无尽,在内心一丝丝地缠绕着。女子是寻常女子,男子也是平凡男子。世间平凡朴实的夫妻如同飞蓬常见,但是在彼此心里,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唯一,因此,对方在自己的心灵里,隆重而专注。
心爱的男子远在他乡,和他相爱的女子就会常常思念着他。别后的相思是刻骨铭心的,在女子寂寞的生活里,相思成了一种不愿意丢开的东西。《诗经》中的这首“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诗,写出了身在爱情中的女子总是喜欢为悦己者容。是的,爱情让女子无比美丽生动,不仅是容颜上的美丽,更是获得了爱情清泉的滋润的心灵的喜悦。爱人远在他乡,身心就到相思的路上来了。发如蓬草,不是爱的荒芜,而是爱潜入到心的内里埋藏起来的缘故。
飞蓬是一种花草,它的枝往往在近根处折断,遇风后被卷起而飞旋,所以叫飞蓬,又名狼尾蒿。飞蓬这个名字大概取的是被风吹折的茎叶飘在风里的姿势。飞蓬的乱丝如飞,生命力却极强,可以随处生随处长,骨子里是无限的坚韧,既有沧桑,更有豪情,是我喜欢的。
飞蓬是简单、平凡的植物,它虽然弱小,却有星火燎原之势,即便从没有谁去细心呵护它,也照样出落得旺盛。飞蓬一般开很小的花,却是极精致的,花与蕊没有丝毫的敷衍之意。
在书上看到鸭跖草的图片,才知是早已熟识的野花。记得在童年时,我在沟渠或池塘等潮湿处常见到鸭跖草,它个头矮小,但是却开出了罕见的深蓝色的花,色泽纯净,就像是没有瑕疵的锦缎。鸭跖草的花只有指甲盖大,姿态优美,像是飞天的女子,又似展翅欲飞的蓝蝴蝶。
鸭跖草的精巧总是让人心生爱怜之意,仿佛是惊艳的美人,却被埋入了尘嚣之下。可是,鸭跖草却是那么安然。是的,西施应羡东村女,白发溪边尚浣纱。富贵自然有富贵的难处,寻常中也自有寻常的平淡的幸福。花草都在适应各自的归程,想来,鸭跖草原本就是一种喜欢淡泊的花。
又想起了小时候在故乡原野里看到的长满大片的酢浆草,花期很长,开着粉色或黄色的花。花开花谢,任季节轮回,顽强而沉默。酢浆草毫无娇柔之态,不必防暑御寒地去莳弄,甚至不必浇灌,它自能长出葱郁之势。有时候,小猫、小狗嬉戏至此,酢浆草被猫爪子和狗爪子踏得凌乱,倒下去后,又逐渐而无声地挺立起来,挺直腰身后的酢浆草,仍是一如既往地开满了美丽的花。
有时候我就会想,花草有它们自己的一个世界,只是人总是找不到抵达那个世界的门扉。花草有自己的沉默与喜悦,它们也会跳活泼的舞,也会唱离别的歌。花草在人的世界里表达着一贯的静默,静默得简直有黄昏独自愁的寂寞之味。但是,在我的眼里,花草是顽强的,顽强如那些为生活奔波不停的芸芸众生,从未闪光过,却在努力开好每一朵花,迎接每一个日子。
翻阅一本和花草有关的书,见到了工笔绘的昙花的插图。长条状的花瓣,层层叠叠,素洁的白,香气仿佛在纸上飘然而出。但是,我在现实生活中没见过昙花。大凡是没见过的东西,更让人觉得美好。比如传说中的凤凰这种鸟,我想像着应与孔雀相似,但是,因为世间没有,反而添了一股锦绣神秘之意。我对于昙花也是如此。
想起幼年时,故乡的庭院的屋檐下,倒是年年植满了半人高的夜来香。夏夜的点点星光下,夜来香那白色的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但是,白天的夜来香却不好看,耷拉着的花,叶上还常常会趴着笨兮兮的虫子。我想着昙花和夜来香应是相似的,但是,昙花也许要比夜来香高洁许多。夜来香天生是热爱夜夜的歌台舞榭的,它的名字在欢场女子的嘴里柔柔地唱出来,沾上了浓浓的脂粉气,白的颜色都掩饰不了。昙花却不一样。我觉得昙花是高洁而任性的。昙花的花说开就开,拦也拦不住,一瞬间,哗啦啦地绽放开来,不管有没有人在跟前。但是,昙花又是吝啬的,只开给自己看,有一点临水照花的自恋。当他人闻讯而蜂拥到来时,它昙花却促狭地凋谢了,让那些充满渴盼的眼睛都充满了难言的遗憾。
昙花像极了《红楼梦》里扔了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的尼姑妙玉。自称槛外人的妙玉这尼姑若是刻薄起来,是没有半点情分的。但是,妙玉也分明是面冷心热的,因人而异,这一点看《红楼梦》的人都能看出来。昙花也是如此,内心里藏着不动声色的热烈,把香气弥漫开来,引得闻香识花的人来了,那么多的人里,总会有一个人是与众不同的,符合昙花高洁的审美情趣。于是,这个人入了昙花的青眼,懂得昙花的美,但识不穿昙花的隐秘心事,只知道倾慕,无限地爱。于是,昙花咬咬牙来了个悲剧,瞬间让自己的花瓣都凋萎。昙花心里知道,云泥殊途的初识,所有的遇见只是注定为告别而来。那么,就用烧红的铁在懂得自己的那个人的心头烙印,作为相逢的纪念,从此不忘。懂得的人痛了,昙花也痛了。彼此面对那份感情都无能无力,只得抚着新鲜灼热的伤痕,趁尚未沦陷之前,退回到各自的世界。那时,夜的沉寂里,虫声不响,花草不语,月隐云遮。故事跌入了深深的水底,一切仿佛是梦,只剩疼痛,格外真切。裙风少年误,相悦恨两路,昙花痛,掠过我眼中,昙花疯,跌入你胸口。相依为命的空,在隐隐捉弄。惊心不已。封存很久渐渐钝化的记忆,被兜头唤醒,惆怅、疼痛,卷土重来。
天下爱情大多相同。造化总是弄人,相遇卻会擦肩而过,这最使人恸。这边是磊落少年青衫客,那边却已不是秋千架上春衫薄的女子。这边是使君未娶,那边偏偏罗敷有夫。这边是饱经世事沧桑的成熟男人,那边却是粉红衣裙双目无邪的妙龄少女。很多时候,只能挥挥手说拜拜,一脸的轻松,需要痛和沉默垫底。爱情因为夭折,而意外升华,如驻守在路边的灵魂,一遍遍问经过身边的行人:可否路过那个集市上的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个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昙花就如美好而纯净的爱情远去时,剩下的一个问候,隔山隔水的不知音讯。但是,昙花又是花草中的凤凰,撞进火堆里,又从火中飞出来,在心头筑窝、啼唱,从此不死。
蒌蒿是菊科蒿属里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它不怕寒,也不怕热,只要是湿湿的土地,蒌蒿就能够长出新芽,冒出绿叶。北方的三四月间,就能看到蒌蒿,南方则会更早一些。新生的蒌蒿很早就是一种家常菜,苏东坡在诗里写道:“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河豚肉是有毒的,而蒌蒿则是除了芦芽之外能解河豚之毒的佳品。蒌蒿的茎干老去时,不再适合人食用,就是喂马的好草料了。
小时候我吃过的蒌蒿,是奶奶把蒌蒿放在开水里滚过后,用盐拌好了,滴上芝麻油,当成山野菜来吃。那时候我还处于对野趣和人生都不知味的年龄,现在稍稍知味,想要再尝蒌蒿这样的天然余香,蒌蒿虽然年年都有,但是,奶奶已经不在了。
艾蒿是一种平凡的植物,没有妖娆的形体,也没有芳菲的花,但是,在古代时,越是由浅绿到暗绿长得长久的植物,在祭祀时就越具有神性,而被放到社稷、宗庙的供桌上。可见,神是不喜绚烂妩媚的浮华,想要在朴拙清雅里静坐的。艾蒿就是这样的植物,它的淡淡的绿和轻微的香,遍地里旺盛而无声无色地长着。
故乡的人把艾蒿称作艾草。艾草从初春长到深秋时,割下来晒干,浅灰色的细枝拧成草绳,存放到来年蚊虫纷飞的夏天,点着了,挂在门上,一缕缕淡轻的烟雾弥漫,既驱蚊,又避邪,还止痒。儿时的我身上起小疙瘩时,奶奶就用晒干的艾蒿熬水,擦到我病痛处,就如神手拂过,一觉醒来,病痛全消。现在,驱蚊和除痒,早不用艾草这样的东西了,这些回忆里的乡间旧事,想起来心里依然暗暗欢喜。
初夏时节,艾蒿的嫩叶子是饭桌上很美味的一道野菜,做成的艾蒿肉丸子,有艾蒿的绿,也有肉的香,细细地品,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萱草是象征男女之间爱情的花草。最初,它是女子思念远方爱人的一点相思。女子爱上了一个男子,而不能相见,只能背靠着树,对着失落的天空喃喃倾诉,久了,竟生出爱的病来。这是自古痴情的样子,总是让人感动。《诗经》里的谖草指的便是萱草,谖草有忘忧之意,所以,萱草又有忘忧草的美名。我喜欢萱草自然生长的模样,喜欢它丛生的绿叶和奔放的花,碧青的,嫩黄的,鲜红的,从中看出几千年的爱浮在阳光和烟尘中,让人想起人心上背负的忧伤和痴迷而坚定的目光。萱草是爱的使者,这是不可否认的。
水草丰泽的水边,是萍这种植物丛生暗长的地方,这些阴湿的地方和连接天地的神秘之处更近,才让萍这样的普通植物有了成为古代祭祀物品的资格。萍就是今天说的水芙蓉。水芙蓉是一个被美和温软浸润的名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错误地把水芙蓉误认为是荷花,这是因为荷花也叫芙蓉的缘故。事实上,水芙蓉是属于南星科的浮水植物,荷花是属于睡莲科的,从生活习性上和生长形态上来看,只能说它们是近亲而已。水芙蓉的叶瓣浮在水面上形成的姿态,如同盛开的绿色的荷花,它的浓密的根系漂浮在清波荡漾的水面下,是鱼儿们游戏的天堂。水芙蓉的骨子里有一种藏不住的野性,在阳光充足的水面上,它率性地把身影铺展到无穷尽的地方。
古人说美女是颜如木槿的。于是,在我意识里,木槿有着可以呼吸的肤色,有着含露的花,体态轻盈优美,仿佛凌风欲飞,举手投足,无不优雅,待人接物,无不迷人,这是懂得人心懂得万物的气象。古人眼里的美女,即使用现在的标准,也一样是美女。
木槿是朝开暮谢的,瞬间之荣,来去匆匆,需要用怜惜的手,来挽留它难得一遇的美艳,需要用愉悦的心,欣赏那份美丽。虽然朝开暮谢,木槿却并不忧伤,似乎朝暮不是一瞬,而是日日夜夜的循环。木槿艳丽的花融在绿叶里,以高洁之姿,亭亭玉立。生活里,有幸遇到像木槿这样的女子一路同行,一定要珍惜。真的,木槿在植物里是兰心蕙质的大美女。
岁月如梭,匆匆而过。那些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人,那些曾经黯然神伤的人,心中的花草仍然繁盛美丽么?当看见月光下美丽的花瓣和轻轻摇曳的绿草时,心会不会突然地痛起来?记忆里的姑娘,她仍然年轻么?美丽的容颜有没有被岁月划出深深的痕迹?
平凡的人若能拥有花草的性情,该是不错的。大自然那些花草的茎叶和花朵,伴着人的脚步声,都有着说不尽的丰美藏在里面。把心扉敞开,花草的芬芳如同看不见的流淌的溪流,冲洗我们在忙碌世事里因追逐而日渐麻木、粗硬的心。
我喜欢淳朴的直接往心里去的表达爱的方式,然而,我自己却总是不能够,也许是因为对自己要求苛刻,也许是因为我在感情表达上是迟钝而木讷的。但是,在我的眼里,花草在努力生长着,让我看到了生命的美。
要说起来,花草的繁茂和凋谢只是人生中的瞬息,但是,它们却做得那么认真,虽然花草是沉默无语的,可它们却把生命的歌都尽情唱了出来。
在时光的长河里,花草是一个瞬息。其实,人不过也是一个瞬息。每个人内心的歌,都是唱给自己听。而每一棵花草也在唱歌,这些歌声时光是会倾听到的。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秘密,时光都是知道的,就像花草知道人间的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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