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无力地洒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地死一般沉寂。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想到的是什么,当公交车驶来的时候,他急速地冲向马路中央,迎头撞了上去。
我的母亲不在了,老家拆迁了,父亲住在大弟的厂子里。回去探望父亲,刚见面,父亲就着急地告诉我:纯宏死了……没有人让他去死,是他自己撞上了公共汽车。
闻之不幸,我惊愕得半天无语。纯宏爷死了,他为什么要死?没病没痛的,是谁招他惹他了,而且是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
纯宏比我父亲小了十多岁,因辈分高,我得叫他爷。想当年,纯宏爷也是我们村上有头有面的人,他的婚姻还是我母亲做的媒。在大办乡村企业那会儿,他是我们村办服装厂的会计,后来还当过村里的会计。他有两个儿子,夫妇俩省吃俭用,造了五间新瓦房,为两个儿子娶上了媳妇。村里的会计不当以后,纯宏爷在自家的厢房开了个小商店,后来将小商店让给大儿媳,自己到外面去打工。说是打工,其实上了年岁的人,许多活计都做不了,只是替人家看门做传达,先是在一家幼儿园,后来又辗转过几家企业。在此期间,纯宏爷的老伴因患了食道癌而离开人世。
都是拆迁惹的祸。对于纯宏爷的死,至少我的父亲是这样认为的。后来,从许多村民的口述中,我还是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因为修建公路,纯宏爷家的房屋被拆迁,安置房全都给了两个儿子,说好老人以后在两个儿子家轮流过。那时,纯宏爷在外面替人家厂子看门,也不常回家。年纪大了,人家怕有个三长两短,便动员纯宏爷回家。可一次又一次,纯宏爷就是不肯回。原来,纯宏爷是有着难言的苦衷。小儿子和媳妇闹离婚,净身出户,小儿媳不能接受老人回来居住,提出哪有公老头和儿媳住在一起的道理。看到小儿媳不能接纳老人,大儿子和媳妇也不接受。眼看着老人不肯回去,厂子里便采取强制措施,将老人的衣物用品甩出厂门外,将老人赶了出去。有家不能回,老人在一个桥洞里住了一些时日,以后就发生了那悲惨的一幕。
悲剧发生后,老人的两个儿子提出要公交公司赔偿。这明显是一起自杀性案件,公安立案调查,指责两个儿子没有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还须承担一定的法律责任。最后,公交公司出于人道主义给予了两万元补助。
纯宏爷的自寻短见,自然在村民中引起轩然大波。乡民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老人缺少了头脑,拆迁安置时自己应当留下一份﹔有人叹息世风日下,生了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有人抱怨老人至死还在为儿子着想,想寻死可以跳河,可以喝农药,可以上吊,为什么偏要去撞上公共汽车,还不是临死还想讹上一笔钱财留给自己的儿子……不管怎样说,我想,当初纯宏爷在被厂子赶出门的时候,面对生存的困境,他一定是充满了绝望,而在桥洞下的二十多天里,老人又是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以泪洗面,仰天长叹,最后才毅然地冲向马路中央,决绝地走向死亡。
也是因为房屋拆迁,我的堂兄被送进了城里的养老院。虽然,堂兄的境况和纯宏爷是大不一样的,但也面临着另一种生存困境。
几年前,堂嫂患癌症离世,堂兄第二年便得了中风,半个身子失去知觉。那时,尽管堂兄唯一的儿子在外面打工已经买了房住在城里,但乡下有老屋,堂兄在左邻右舍的照料下仍能一个人生活。老屋被拆迁了,堂兄失去了独自生活的环境,无奈只好进了城。儿子和儿媳要上班,两个孩子要读书,家庭经济也一般,没有人能在家照料,只好找了一家条件低档的养老院。堂兄和我家的关系也不太好,在那个物质贫穷的年代,时常为家前屋后的一棵树、一寸地而发生争执,甚至大动干戈。为此,我的几个弟妹和他家都不大往来。惟有我,看在同宗同祖的血脉上,加之堂兄晚年光景凄凉,便时不时去养老院探望。
这家养老院的条件也确实一般,四周是二层小楼,中间是一个大天井,房间内设施陈旧而简陋。据堂兄说,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智障老人,都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而又无人照料的,看中的是这里收费低廉,每月只需交一千五百元。
第一次去看望堂兄,时令仲夏。经打探,堂兄住在二楼靠近楼梯拐角处的第一间房。房门是开着的,走到门口,就有一股刺鼻的异味扑鼻而来,令人直想作呕。看见我,堂兄的脸上露出微笑,拄着拐棍一步一挪的颤巍巍走了过来,我连忙上前扶着堂兄坐到床上。和堂兄同住一室的一位老人,大热的天还穿着棉袄棉裤,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堂兄说:这个人是智障,拉屎撒尿都不知道冲厕,有时还将尿撒在身上和床上。来到这里真是活受罪,和这些智障人生活在一起,连个说话交流的人也没有,长期下去自己不死大概也要痴呆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还告诉我:这里的护理人员也要看人下菜,背地里不给点好处,想让他为你服务好是不可能的,比如帮你洗澡、洗衣服之类的。闲谈中,堂兄虽然只是淡淡地说起这些,但我还是感到了他内心的痛楚,那种对生存的无奈和失望。一次次来到养老院,一次次探望堂兄,听着他的悲观倾诉,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是好,唯有满满的同情和心怀一腔悲凉。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我们曾经饱受贫穷和饥饿,人们的生活普遍面临困境,尤其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至今仍有着铭心刻骨的记忆。然而,在当今这个经济繁荣发展、城市化进程日益加快的社会面前,纯宏爷的非正常死亡,堂兄的一次次悲情诉述,还有媒体上经常出现的老人跌倒在街头无人相助的报道,令我感叹当下许多的人正愈来愈陷入新的生存困境,也由不得不引起深层而无奈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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