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野花都令我沉醉!在一次一次遇见的喜悦里,慢慢走着。没有一点犹疑,亦不带一丝叹息。当风吹过耳畔,吹过面庞,吹过葱茏的青山和田野,那些花儿就说话了。
——题记
淡泊的隐士——野菊花
秋是野菊花的盛世。
当炎夏散去,秋意渐深时,山野里,开始悄悄进行起野菊花的盛宴。
到处是金色的踪影。
到处是流动的歌声。
到处是顾城遗失的纽扣。
好像曾经年轻过的一张脸,好像曾经开着的一朵花,好像从春天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张张朴素的面孔,好像一个幸福的诗人,好像捡到了一首绝妙的好诗……
似乎那早已逃去的好色彩、好春光又悄悄回来了。那样繁多的小星星安息在你的脚边,秋凉中静静展蕊,你是会惊叹,还是会怜惜?
山川也被点缀得不再寂寞,有着纽扣般金黄色微小花朵的野菊花,正开遍山川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爱野菊花,爱它的成熟、沉稳、庄重、含蓄,当然也爱它温热之后深深的凉意,仿似一个深情而内敛的人,有着不可触摸的美。
但它们哪里像真正的养殖花卉是为了开给人看的,年年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是一副随处而安的平凡与幸福。这正是花的好。如果你是一个喜欢在城市里安于享乐的人,就不会注意它们的身影。当然,如果你是一个只懂得欣赏温室里那些高贵花卉的人,也不可能发现它们的美。
世人多爱菊,自宋朝起世人即开始为菊花举办一年一度的展览,吟诗、作画、品鉴、交流……将其封为中国十大名花之一,与梅、兰、竹共称为“四君子”。每到重阳,皇宫中还有饮菊花酒的习俗,云:“令人长寿”。多大的恩典。
同样为菊,有的可以供之高堂,仰之以目,有的则只能处之荒野,自开自灭。植物竟跟人一样,有着千差万别的际运。如若是人,自当为自己叫屈鸣冤吧,但菊不会,野菊花更不会,菊都是君子,是菊都有颗大境界、大胸怀。你当你的花魁,我做我的野草,照样春萌秋萎,草木一生。耿立先生讲到随笔的写作时说:“不要把力量放在外在的修飾上,就像山野的女子,朴实自然,那是最大的惊人处。”说得真是好,一语切中要害。为文如此,为人、为事、为物都应如此!
心有大天地,易养一段春。这句话对人而言,说说容易,做起来实难。但对草木,哪一种不是怀有大天地呢?我对植物的景慕,不仅是它们姿态激发的审美享受,更重要的是,植物让我感叹生命亦同此理。
自由的人,在散漫之外,更有一种亲和力。野菊花是君子中的君子,质朴的心性,从不懂得端架子。疏风散热,去肿消毒,心情不顺了,哪里上火了,沏一杯野菊花茶,最是懂关怀,解心意。如果你去一个无人的野外,对着空旷的山谷喊一声“野菊花!”,是不是感觉像一个母亲在喊自己孩子的小名,一样的贪玩,一样的随性,一样的质朴烂漫,无端地让彼此又亲近了几分?原是自己的选择,遍生山野泽畔,注定要亲寂寞、远繁华。故而《幽梦影》里称“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不同的物象具有不同的意象。野有什么不好。你看这遍生山野的野菊花,随性而生,随性而长,最是淡雅洒脱之身。一点点的温暖和舒适就足以让它们快乐地生长,坚强地活着。即使在最贫瘠的山崖石缝里,也能开出倔强乐观的小花。也许,它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花朵,但是,它却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带来坚定和希望。
秋季毕竟是朴素的,单看那山路两旁盛开的野菊花,你就能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这绚烂秋色一点也不比春天逊色,比起娇艳的春花来,这漫山遍野的菊花黄可真显恬静娴雅得多!
上山的小路,被淹没在半人高的荒草里。景色的荒芜,益发显出野菊花简洁、干练、安静、自信的美。它们仿佛要覆盖一切的样子,张扬着个性,风中不住梳理着那金黄色的头发。远远望去,整个山间景色尽收眼底。接连好几里地,绵延着的只有山丘,那些光秃秃的山就像是农民干活时头上戴的草帽。左一株,右一撮,野菊花是它们最朴素的点缀,只在山谷里覆盖着一些小树林,依稀露出掩映着的灰房灰瓦。
只有自由地欣赏辽阔原野的人,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精神与物融为一体,自己同周围的环境都变成了一份神奇的景观,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上苍将我置放于这样一幅淡写的水墨画之间,这份景致竟然无以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事物从来都是各有禀性,有人爱热闹,有人爱清静,有人爱群聚,有人爱独处,也总有人贪图富贵或者简居寒门弃厌繁华。野菊花的品性令我想起明代杰出书画家沈周。
沈家书画乃家学十分渊源,却世代隐居吴门。沈周深受家庭影响,虽学识渊博,却学菊之淡泊,一生不应科举,只家居读书,吟诗作画,终身不远游。晚年,匿迹更是惟恐不深,先后有巡抚王恕、彭礼咸礼敬之,欲留幕下,均以母老为借口辞掉。82岁犹作《盆菊幽赏图》,画面中树石茅亭,亭中饮酒赏菊者三人,意态悠闲,布势疏朗,景物宜人。这正是沈周一生的真实写照。文征明因此称他为飘然世外的“神仙中人”。
“秋满篱根始见花,却从冷淡遇繁华。西风门径含香在,除却陶家到我家。”天地有大美,植物亦悠然,纳天地精气,融山水灵性,怡情自己的心性。沈周如同野外菊花,自己选择了隐逸的生活,把一生都献给伟大的艺术,而艺术最终也成就了他,使他登上艺术的巅峰,成为明代中期文人画吴派开创者。并与文征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
又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他一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东晋末期南宋初期诗人、文学家、辞赋家、散文家。出生于浔阳柴桑,曾多次入仕,做过几年小官,但最终还是掼去了多少人艳羡的乌纱帽,自愿住在“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庐山脚下,过起了“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归隐生活,每日种菊饮酒,吟诗作赋,并于此期间,创作了大量优秀的田园诗歌,成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被称为“千古隐逸之宗”。
朴实的人生从来并不只有寂寞,你拥抱了生活,生活也总会以丰厚的礼物回报你。
这很像山野中无人顾怜的野菊花,春天萌芽,夏天茂盛,秋季百花凋谢之时才开花,寒冬结果,即使叶子枯萎也不谢落,花枯槁了也不凋零,甘苦自乐,冷暖自知,随心随性,淡然处之。时珍曰:薏乃莲子之心,此物味苦似之,故野菊花又名苦薏。想来一生深爱植物的时珍先生,更对这小小的野菊有着一份独特情怀。苦是良药,苦是经历,苦是财富,苦更是禅意,一个薏字,多少苦乐,犹在未言中。正所谓人淡如菊,心素如简。这是菊的境界,也是人人都想达到的最高的人生境界。而菊的这种境界,焉知不是由于饱受四时之气、露霜之味,才令其禀性更加平和、恬淡。人也只有经历了行至水穷处的艰难与窘迫,才能真正拥有坐看云起时的洒脱与豁达。
很多时候,人的记忆都是被偶然相遇的一些事物所唤醒的。感动就这样,于不知不觉中,占据我的全部,身体,思想,气息,甚至灵魂。它们融合在岁月的每一滴沙里,和生命一起流淌着。生生不息的向前,似乎在以一种行走的姿势告诉我生命的活力。我甚至听到有风吹过耳畔,吹过面庞,吹过葱茏的青山和田野,当风吹过那些花的时候,花就与我说话了。只是一滴露水偶然路过,只是一朵小花绽开笑颜,满心的欢欣与喜悦,如烟般氤氲着我的眸。
人最难的,其实是降服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因为远离尘嚣,所以淡泊宁静,因为懂得生命,所以活得从容。如同现在,我依然还有那些美好的事物可以记起,有钟爱的书简可以陪伴,有清新的茶香可以品尝,有舒缓的音乐可以倾听。
喜欢是那样的浅安。往事如一首秋日的吟歌,在清夜里眷眷卿和。无论演绎着怎样的悲喜,到最后,都将以明媚的姿态,婉约着斑斓的色彩,带着金黄色的野草香,将时光和岁月的萦回,置放在清幽的境界,勾勒着一笔笔的静美。此时,林间若有风来,定将吹落崖上的琼花,让清香簌簌落。而我也将在一束束细香里静坐,等一山一山的风,将远方的风铃叩响。
质朴的伙伴——蒿子
植物不仅仅带给人忧伤,也总是不断地带给人惊喜。只要你懂得欣赏它的美及好。
穿过低矮浓密的黄栌树林,到了两山之间的壑口,就可以眺望到下面的村庄,也有梯田和柿子树。
深秋的时候,满山黄栌红遍,我到这里不看红叶,只为看蒿。
顺着山间的曲径走,蒿草过人头,朝阳中,绢绸般闪着白釉的光,衬着浅蓝的天际,说不出的一种轻柔感。偶尔的鸟鸣,衬得周围景色越发清幽。万物静观皆自得。梯田、山坡、草木以及天上的薄云,甚而隐藏在地底下的一切生命,无一不是心无一事地安详眺望。
蒿子叶如丝状,夏日青翠,一如松桧之色,开黄绿色小花。外表已是这样质朴,且花又这样不起眼,难免有草野百姓之嫌。经过阳光筛滤,深秋后,逐渐摇曳成黄金色,在微微的风里静静浮沉,似乎是回忆记忆里的童年。
很久没有到山里来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借口,我不得不囚居于斗室,站在二楼的高度,隔着遥远的距离,凭空想象着那些仍旧生活在大自然里的动植物。这样寒冷的冬季,它们是否安好?是否如我一般,把各种各样的感情思想隐藏起来,像一只冬眠的小动物蛰居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洞穴里?城市繁华,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人是一条游在时光里的鱼。日子过得久了,一切似乎都变得麻木起来。田园日渐消瘦,河流蜿蜒而去,蓝天和云影也在向远处缓缓移動。我甚至感觉那些原本熟悉起来的草木又都有些记不清了。就像那些因追名逐利而日渐疏远的朋友,如今回忆起来,面目已经这样的模糊。
村庄静寂,草木萧疏,时间让一切都有了苍茫感。冬天宅在原野上,种子宅在泥土下,白云宅在山峰后。花朵宅在二月的后面,梦想宅在遥远的天空里。草宅在灰色的瓦楞旁,一些故事宅在木格子的花窗上。溪水宅在山沟里,柿子宅在失了水的枯枝上。一只喜鹊,为了躲开迎面吹来的寒风,宅在山坡南面的杨树上。碾盘宅在破旧的石墙里,童话宅在越来越细瘦的炊烟中,自然与万物、色彩与光影、人物与场景宅在某些老去的画面中。我还看见,宅在梦里的一盏小灯,那是夏夜里曾经路过的一只萤火虫。
“冷吧?吃块热红薯,歇歇脚。”在村里,有老乡拿出刚出锅的红薯,热情地吆喝着我们。我们边吃着热腾腾的红薯,边参观他们用来储藏红薯、土豆、萝卜、白菜的地窖。
房屋是那样狭小,入眼是烟灰熏染的黑色……然而融合在老的树、黑的瓦、青的石以及这宁静的色调里,就有了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木门、木窗连同院子里堆积的窝瓜、粮囤里拥挤的玉米都成为眼中的新奇。房梁上的几串辣椒、大蒜、艾蒿,门楣上挂的农具,更是一种天然的艺术,虽然拙朴,但也很写实。犹喜西厢房门口的几穗谷子,老乡说那是为明年留出来的种子。原是普普通通的物件,衬着后面暗沉斑驳的老屋,有着米勒画作的温暖与质朴。
房后树上亦留有未被采摘的柿子,已经被冻住,很多被鸟啄得不成形。柿子由黑枣嫁接而来,原是稀罕物。小时候,父亲到山里办事,总会特意带回几个柿子。咬一口,透心的爽甜,不知给童年带来多少口福。天地与万物,休戚又相关。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山村人口的迅速渐少,人类越来越崇尚繁华,远离质朴。这些美味的果实,也忽地冷落起来。生命的华丽或忧伤,植物似乎并不介意,年年秋来挂满枝头。
美,有时会令人生悲,如今,再回想起那些记忆中的场景,徒生的只是一种惆怅。
然总有些风景,会触目生情。冬天的好处,是天高野阔,一望远山无际,只觉满目素简,连风日星月亦无了遮蔽。一切无有不好。
白亮亮的冰铺满河床,依旧有溪水咕咕地在下面鸣唱着。于是,在郁暗的冬季的山谷里,有了诵念的声音,有了轻微的钟鼓,有了浅浅的唱和以及不易察觉的花的香气和体温,有了割舍和告别时的嘤嘤叮咛及耳语。不远处废弃的梯田里,蒿子飞扬着银色的发丝,那样安详地站着,整齐如未收割的庄稼。各种气息温和、包容地融合在一起,渗透于山村的角角落落,简直让人着迷。那种种的风和日光经过它们身旁,哗哗在耳边回响,似乎有千万种华丽灿烂正流经它们盛年时的身体。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悠长的夏夜那些生长在风雨中的蒿,它们雨水一般悄悄流入我的身体里来,犹如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我的心底突然流动起了莫名的感动。雨就那样无边无际地落着,种种的姻缘与际会,前世与来生,在那一刻,似乎都借着某种未知的力量,交错重逢了。
我爱极花朵干净优美的线条。仿佛晨光里的一束束“蓝水晶”,闭合了一扇幽秘的门,退隐山野,之后的它们更加守静、向光、安然。
细碎且平实,又哪里有一点花的好颜色?却因为天生带有异香,又称香蒿,就像松树林里好闻的气味。尤其是夏天,一般是在午后,我喜欢钻到枝条细密的蒿丛里去。蒿丛里又热又静,一蓬一蓬,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就像儿时亲亲密密的伙伴。想哭的时候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或者打猪草打累了,就躲到里面去。更主要的是,蒿草枝叶稀疏,不把景色遮住。所以,尽可以仰面躺着观察周围,或者静静地欣赏天空里飘来又飘去的云朵。
等到太阳快落山、不得不回家吃饭的时候,才懒洋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砍一些青蒿放进筐里。妈妈就用这些蒿编成绳子,一条条挂在房檐下晒着。蚊虫多的夜晚,取下一条点着用烟熏着,如家的温暖。有时候,我和弟弟身上长了疥疮或者被毒虫叮咬,母亲也会取一段新鲜的蒿枝,将汁液涂抹在上面,慢慢就好了。不过是身边一株普普通通的草而已,谁会记得,这样一种杂草还可入药,不仅可治外感暑热、发热烦渴,还因含有青蒿素治疗各种疟疾具速效,不知挽救过全球多少人的痛与生命。
古人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苹即艾蒿)”。因为艾蒿,我愿意就这样变作一只小鹿,欢快地在原野上跑来跑去,嘴里惬意的咀嚼着艾蒿,一边不时追逐打闹。那场景真的很美,让人有思家的欲望。孔子教导我们要多读《诗经》,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今,人们不但远离《诗经》,远离书本,甚至连自然、连草木、连自己的家园也都远离了。土地逐渐荒芜,一个个山村即将消失。也许消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思想荒芜了,就再没有美丽的家园,没有人珍惜土地,没有人种植庄稼。成片的艾蒿山野里婷婷而立,微风轻摇,飒飒有声,仿佛是诉说着那一点点幽微的心事。天地宽阔,草木亦有大美。它们的留守,让荒凉的山野多了一点温柔的颜色,也多了一点人间的气息。
鲍尔吉·原野说草木才是更好的友人。和人类相比,草木不说话、不计较、不背叛。草木宁静,不像人一样走来走去。草木“生长,缄默”,“节制,合作”,“天真,担当,敢于腐烂而不留一丝痕迹”……
眼前有许多幻影,那些如星辰般美丽的时光,一寸一寸燃烧着,它们也是在回想生命里短暂的光亮吗?恍惚听见蒿在说话。是无意间的婉约私语,像有人喊你的小名。我忆起了童年的蛙声,忆起了林间的鸟鸣,忆起了夏夜的凉风,忆起了金浪滚滚的麦田。单是那芬芳的气味,已令人陶醉,若能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时刻,麦田里走一走,蒿丛中站一站,更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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