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梨子界的公路坎脚拾级而下。一路翠峰障目,佳木繁荫。空气清新而湿润,夹着淡淡的花香,沁得人心旷神怡。草、木、花、鸟等,时而沙沙作响,时而唧唧啁啾,它们从各个角落传来,或远或近,或轻或重,或低或高,或急或缓,都让人惬意。路,狭小而崎岖,铺满了落叶,鞋底磕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高低轻重,一如唐诗宋词般豪放婉约,便忍不住随着其平仄起伏,吟两句诗,哼几首曲。尽兴之时,不小心踩中一个石子,打两个趔趄,往前后左右踉跄几步,没有紧张害怕,倒有舞者之乐。
峰回路转后,一种不同的声响突然冲进我的耳朵:“哗哗哗——哗哗哗——”
人越往前行,声音就越发响亮。这声音铿锵有力,连绵不断,却看不到它响自何处。直到拐过一个山峦后,我才看到声源:那是一帘高达三十多米的瀑布,它如一条威风凛凛的白龙抖动着成百上千根银须,呼啸着,怒吼着,吞云吐雾,从对面的山崖之巅狂奔直下,一头扎进翡翠一般的深潭里,溅起无数碎玉梨花。一帘帘晶莹剔透的玉帷雪帐,便挂在了潭水上空,美轮美奂。
我走到一块大青石板上,与瀑布相隔几米的距离,却如一只被冰帐裹着的寒蝉,凉,透到了骨髓。就缩了身子,双手抱臂取暖,无奈两腿颤颤,浑身依旧哆嗦,只好远退到谷床边。
沿峡谷往前走,一路细流潺潺,清澈见底,奇岩怪石,散布溪间,各色各样的蝴蝶不甘寂寞,在花草丛中追逐嬉戏。峡谷两旁有很多古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硕大的枝干上布满了苔藓,古藤和萝蔓从枝条间的缝隙钻出来,更衬古树的原始和苍老。
瀑声还在远处轰响,但它已成为一个浑厚雄壮的背景音乐,在它的衬托下,身旁的花虫鱼鸟的浅斟与低唱,越显轻柔婉约,先前的壮志豪情在不知不觉中消减,有的,是隐者的闲情逸致。
人,便闲适和宁静了。
峡谷修长,一眼望不到尽头。我欲穷尽其谷,却被阿兰拦住,说是要带我上山去拜谒一个地方。
我有些不快,瞪眼望着她说:“难道梨子界还有比这更美的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阿兰说罢,转身往回走。
我只得跟隨她从原路折回,拾级而上。
上了山坳,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立在眼前:白椽黛瓦,灰墙红柱,正前方的两根柱子夹着一块白色的长方形牌坊,上有红色的三个隶书字:红军亭。
看到这几个字,才知道阿兰带我拜谒的是一处红军烈士墓园。烈士墓就在红军亭的正前方。墓上的碑文让我吃惊不小:这堆小小的青冢里,竟然躺了二十多个红军!
“真的?”我捂住湿润的眼睛问阿兰。
阿兰点点头,说:“1934年12月11日那一天,红一军团警卫营顶着满天的雪花从广西走到了梨子界。为了不惊扰百姓,他们露宿在梨子界的密林中。敌机突飞而至,在上空投下炸弹。红军迅即朝天射击,一位机枪手爬到一棵老樟树上架了一挺机枪朝敌机开火,虽然击落了一架敌机,但其余的敌机在空中来回往复投弹9次。当时,梨子界战火弥漫,枪炮轰鸣。这支先头部队在梨子界浴血奋战之后,终于击溃敌人,使大部队顺利到达县溪镇。在红军撤离后,梨子界附近的瑶族同胞冒着敌人搜山杀头的危险,爬上山掩埋英烈们遗体时,他们看到这一片焦土上竟然没有一具完整的遗体,在细数了遗存的肢体后,才弄清共有二十多位红军在此牺牲,在那棵被炸倒下的老樟树旁,瑶族同胞看到了两只手臂,还紧紧地夹着机枪……”
阿兰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我擦干泪水,再次面朝烈士墓作揖鞠躬。这处合葬墓虽然埋有二十多位红军的遗体,但它却只是一个四周围了一圈石栏的普通圆土堆。时值盛夏,坟上的青草葳蕤茂盛;几丛野菊花高高地立在草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几只白蝶正围着野菊飞舞。没有风,此时的梨子界静极了,静得能听到白蝶扇翅的微响,这声音,如指尖轻揉出的小提琴的颤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你看,这就是当年那棵老樟树。”阿兰的话打破了久久的沉寂。
我大吃一惊,问:“你不是说它被炸倒了吗?”
“是的,可它残存的那截树桩上又长出了枝干!”阿兰一边说,一边转身指向右前方。
我转过身,看到了右前方的那棵老樟树:与高大参天的乔木相比,老樟树不够高,更谈不上挺拔,看上去像一个严重驼背的老人,但它并不缺乏生机与活力。它在劫后再生出来的枝干已有一米多高,左旁的顶端处又岔生出一条长达六米多的枝干,树冠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那截残存的树桩被密密麻麻的枝叶罩成了一把绿色的大伞,让人无法远睹到它的尊容。
靠近老樟树,撩开枝叶,我才看到了它残存的树桩:腰围一米有余,枝干已经空心,皮肤全部脱落,暴露的肌肉和骨骼有多处腐烂发霉,如果看得仔细,可以看到几处被弹片穿过的洞孔,孔里布满了青苔。看着这一切,我的眼睛模糊了。朦胧中,树桩渐渐晃成了一截挺立在我面前的巨大的躯体,一种气息从它腐烂的肌体上透出来,氤氲了天空。我缩紧鼻子呼吸,感觉到有一种生命的体温温润着我的脸,只一瞬间,鼻孔就被这种气味灌满,直往胸腔里渗,我意识到:这,是浓浓的血香!
它哪里只是一截树桩?
它,是一个经历了无数枪支弹药蹂躏和浩劫后又顽强生活了82年的生命;它,是一卷厚重珍贵的历史书!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它,却担心自己掌心的温热将它灼伤,在它遍体鳞伤的肌体上留下几道轻浮的痕迹。想到这,我的手停在了空中,抖成了一把黄色的蒲扇。缩回手,再仔细端详老樟树。看着它,我似乎触摸到了那个远逝了82年的时代的体温,似乎听到了一段峥嵘岁月微弱而坚强的心跳。就在这时,一根枝条被风吹下来,发出“咔嚓”的响声。瞬间,风声、雨声、雪声、枪声、炮声、飞机的轰鸣声,炸弹的爆炸声、老樟树的断倒声、红军战士的仆倒声等,一齐在梨子界响起,响声巨大,如雷贯耳,震人心魄。
“在我家的山后,曾住着一位参加过梨子界战斗的幸存者。”阿兰的话将我从思绪里拉回。
“真的?”我急切地问。
“嗯,他受重伤后被一位村民救走,收为义子,就留在了通道,他活了九十多岁,直到2012年才去逝。”
“他叫什么名字?”
“邹盛栋。”
“是那个左眼有伤痕的老红军?”
“是的,它那只眼睛就是在梨子界……”
阿兰的话没说完,一个身材矮小、穿一身绿军装和头戴棉军帽的老红军已经浮在我的脑海。当时,他正在2006年中国十大感动人物的颁奖台上介绍自己,说他叫邹盛栋,是江西人,是第一方面军第三军团警卫连的司号员。当他的特写镜头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他那只眼睛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眉毛稀疏,眼皮上布满了伤痕,没有明显的眼珠,只有一团灰黑色的肉团,像是被磨损了的玻璃球,没有一点光泽。
这一幕已经过去了10年,但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邹盛栋做完自我介绍后,敬一丹和白岩松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吹的号音时,他马上就唱了起来:“嘀哒嘀哒嘀——嘀哒嘀哒嘀——嘀嘀哒哒哒哒哒——嘀嘀哒哒哒哒哒——”
“前进,冲锋。”唱完之后,他说得干脆果断。无论是舞台下的人们,还是坐在电视机前的我,都以热烈的掌声表达了对他的敬意。
当我站在老樟树下,得知邹盛栋就是當年这梨子界战斗的司号员时,他曾经模拟出的号音一阵连着一阵在我的耳畔回响。风,从峡谷那边吹来。在习习的夏风声中,我听到了嘹亮的军号声,看到了那个手握着军号的年仅十六七岁的司号员瘦小挺拔的身影砰然倒在了这片梨子界的土地上……当阿兰拉着我往回走时,我的耳朵里还是军号声声,有几颗泪花挂在眼睫上,随着号音的起伏而闪动。
走到陵园边,正要沿着公路往下走,阿兰却叫我停步,指着远处的两个地方,告诉我哪里是博古、李德、周恩来、朱德等中央军委第一纵队的宿营地点,哪里是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央军委第二纵队的宿营地点,哪里是决定转兵贵州的县溪恭城书院。
我举目四望,但见苍山如海,风云涌动。一个声音从罗蒙山脚的那边屋子里响起,穿云破雾,在梨子界上空轰响:西进贵州,到敌人最薄弱的地方去!
这是梨子界战斗胜利之后从县溪镇恭城书院里传出的中央红军高层领导者的声音,正因为有了这种声音,红军才得以西进贵州而摆脱了白军的围追堵截,实现陕甘宁会师的伟大胜利。这声音,与梨子界当年的号音炮声一样,也已经过去了82年,可是,它从来没有被人们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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