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结婚过门,在这个院子里已经过了二十三个年了。眼瞅着院子里的三个小屁孩儿一个个长大成人,有两个已为人父母,公婆也当上了太爷太奶奶。每到过年,我们和哥嫂,连同长大的小屁孩和他们的小不点儿,都回来过年,男人们炖肉、贴对联,女人们蒸馒头、包饺子,小孩儿放炮、点花儿,四世同堂,和谐美满。可是今年,我却不知道这年怎么过。那个寒风凛冽的清晨,120车拉着刺耳的调子带走了婆婆,这个院子里的幸福戛然而止。
以往过年,我都会和婆婆一起蒸馒头,在一家人的忙碌中,一锅锅的馒头、包子、枣花、年糕,冒着袅袅的烟雾白白胖胖地出锅,笑盈盈地告诉我年到了。可是今年,当我和嫂子习惯性地从暖气旁找那盆发得软软的满是蜂窝的老面时,却发现面盆还空空地被冷落在厨房的角落。我蒸花糕时,找不到枣;蒸刺猬时,找不到剪刀和绿豆;蒸包子时,我才发现,结婚二十三年来,我没有调过一次馅。泪水在每一次想着该顺理成章却处处不顺时流出来。今年蒸馒头,没有人督促我们喝水,没有人在热腾腾的包子出锅后,告诉我趁热吃。可我分明感到婆婆就在我们身边,忙碌地告诉我,馒头需要蒸半个小时,包子二十分钟就能出锅,和面时记着把碱面搓开,刺猬怎么样剪才好看……我总觉得她就在院子里给锅里添水、洗笼布,或者去别的房间给我们找需用的东西,让我忍不住想走出去找她。
走到客厅,看到婆婆的照片,她还是那样亲切地、满带笑意地看着我。可是看着看着,她的神情便忧伤起来,难道她也和我们一样伤感吗?我把手放在她脸上,触到冰冷而坚硬的相框,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她在的时候,我总是羞于表达,我甚至没有拉过她的手,搂过她的肩膀,现在我想拥抱她一下,或者只想喊声“娘”她能应一声……可一切再无可能,她只会这样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就是相框里的这个女人,当年和公公用一辆小马车,拉着自己全部家当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到这里,他们一起吃苦耐劳、精打细算,盖房子、置家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就是这个要强的女人,每天骑车走十几里地,去纺织厂倒三班,无论刮风下雨,从来不舍得歇一天;就是眼前的婆婆,孩子所有的缝穿她都管,我结婚二十多年,至今不会做半件棉衣;就是眼前的婆婆,不,我应该叫娘,天冷了,给我买羊毛棉裤,天热了,给我做纯棉睡衣,回来晚了,她骑着小自行车接到我单位;天干了,嘱咐我多喝水;我感冒了,她给熬姜汤;我女儿上高中,娘为了让孩子吃好饭,在孩子就读学校旁租房给孩子做饭;娘和爹每月好几千的工资,自己却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玩,让孩子一个个都买楼房出去住,他们却还住在这简陋的平房里。儿子、孙子、孙女、重孙儿,娘谁都想得到,却偏偏记不起自己来!二十多年来,娘为了这个大家,付出过多少努力?咽下过多少泪水?隐忍过多少委屈?为了这个家,娘像一只辛苦劳作的蚕,一点一点吐丝,将我们这个家里有血缘的、没血缘的人们,统统融在一起,让家里充满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可现在她退休了,孩子们大了,日子轻松了,她却这样匆匆地走了。怎能让人不伤心?
推开我房间的门,依然温暖,尽管我只是上班时隔三差五回来吃个中午饭,但是,我屋里的暖气永远是热的。沙发扶手上的毛巾是她蒙的,门上的帘子是她挂的,床上的单子是她换的,鞋架上的棉拖鞋、单拖鞋全是她做的,只是我被子上没有了太阳的香味……
储物间的柜子上放着一包棉花,那是她为我才上大二的女儿出嫁准备的。缝纫机旁有一袋子鞋垫,鞋垫的尺码从36码到43码都有。柜子里还有她买好的香和金箔纸,她可忘不了这个。每到大年夜,院子里灯笼轻挑,对联双贴,在烛光中她会把精心叠好的金锭、金莲花供奉在天台儿上,等袅袅的香烟飘起,她就会跪在天台儿前,双手合十,双眼微闭,表情专注、凝重,她虔诚地祈求神灵保佑家里的每一个人。烛光和烧金箔纸的火光轻轻摇曳,将她的脸映得温暖而柔和,她的动作也是那样轻缓而安静,此刻整个院子就会被温暖、静谧、祥和笼罩着。每当这时候,我都想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的眷顾和垂青,让我如此幸运,我有着天底下最仁慈厚爱的父母和公婆。因为有他们,我在行进的路上从来无所畏惧,因为我知道,即使天再黑,路再难,只要我回头,一定能看到他们为我亮着的灯,世界瞬间就会温柔成摇篮。四个老人为我支撑着晴朗的天,我走到哪里,他们一定会在那里。这种内心爆棚的幸福,会在我启程时、在我歇脚时、在我达到终点时,让我无畏,让我坚定,让我丰富。如今我的天塌了一个角,好久不晴。
家里人虽然都不提及娘,但我知道,谁也走不出这道坎。先生很多次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流泪;有好几次他拨打电话时不说话,我瞥过去,“母亲”正静静地站在他手机屏幕上……听嫂子说,哥喝醉了,一个人跑到娘的坟上,不肯回来。每天晚上,公公都是边看电视边用金箔纸叠元宝,娘在的时候,这些活都是娘干。那天我們和公公在一起看电视,外面有人敲门,公公马上站起来,准备去开门。可我分明看到,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眼神黯淡下来。我们怕公公一个人在家孤单,极力让他搬到我们家去,可他执意不走,他说:“你娘爱串门,我怕她晚上回来家里没人,这么大一个家,怎么能没人呢?”
今年年三十,家里没有贴对联,没有买鞭炮,没有挂灯笼。在别人家的鞭炮声中,十碗饺子出锅,看着空出来的那碗饺子,我们谁也端不起碗。公公却佯装去储物间找东西不出来,我们的眼泪也在这瞬间肆意流淌。过了几分钟,我侄儿对他小不点儿说:“去拉太爷爷吃饺子。”我们都收拾好表情。小不点儿拉着洗完脸的公公出来,公公表情僵硬,眼神躲避着大家。我们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几次想张开嘴又低下头,屋里谁也不说话。沉默了片刻,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顺势挥了挥手说:“都吃饺子,这年还得过!不能因为没你娘了,这家就散了。你娘那么要强,咱们得让她放心,好好过!”
大年夜,我们和公公一起点燃蜡烛,满院子又飘起我熟悉的香的味道,金箔纸叠的元宝在天台儿前轻轻燃起来,和着点点烛光轻轻跳跃。我抬起头,看见墙上的娘,笑容依然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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