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石
络石一定不是石头,人家是草呢,只是包络着石木而生,故名络石。不过我想,倘若它包络在墙头上,或许叫络墙也是允许的。谁叫它长那么软,茎蔓延绕,见树附树,见石贴石呢。络石一辈子在寻找依靠的肩膀,一点也不想独立生长。
可是,草木之事,纷杂隐秘。有粗枝大叶獨自霍霍生长的,也有攀援在树木岩石上柔细呼吸的,反正红尘是大家的,你长你的,我靠我的。谁也不能把阳光遮蔽,亦不能把雨露拿走。络石就是喜欢贴着岩石树木生长,你有才子的傲气,我有俗世的地气,无需赘言。
攀附也是一种本事,并不是每样植物都会。络石用它那叶面青绿、叶背灰白而淡、涩而不光的小叶子,轻柔擦拭岩石,低低耳语。络石的藤蔓盘踞纠葛——我寻找了多少次才遇见你,怎能轻易错过?岩石一直沉默不语,它大概也不会抱怨一株植物的依附攀爬。而大树,也没有手,不能把络石从枝梢上扯下来。
络石的草蔓纤细,柔韧。若是折断,有乳白色汁液。茎节处,即生软软触须,拿来包络石木。若包络在岩石上,叶细浓,圆短,稍厚些,比指头肚还要小点儿。若是绕树生者,叶大而薄,稍微有点尖,有点似细橘叶。夏天,开白色花,细微干净,细细嗅也是有香味的。风一吹,微微摇晃,撒娇似的,美丽又充满了风情。
山间无闲草,络石六七月采茎叶,晒干,方可入药。不过,入药不入药的,络石并不在乎。它可能不想入药,不入药虽然无用,但它一直拿自己当作一轴花卉的画卷,贴在岩石壁上,挂在大树上。它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无用——谁能说一轴画是有用的呢?
假若络石坚持认为自己是一轴画卷的话,那么岩石和树木似乎沾染了艺术的气息——一年四季都挂着画儿,而且是春荣秋枯变换着的,也该是相当有意趣的吧?
红尘之事,经不住细细咀嚼,模糊一点最好。
不过,也有的藤,让树木躲之不及,是个讨人嫌的。有一次在深山见到一种说不上名字的青藤,藤粗而笨拙,褐绿色,硬而有棱,似乎干焦焦的,缺少水分。它像一条蟒蛇,牢牢吸附缠绕在大树上。藤上叶子长而光,面碧青背白淡。蔓生附木的植物,都有一股子纠缠不休的气韵,叶腋下细长的触须柔软,甚至有些楚楚动人,小心地勾住老树枝干。爬满青藤的树就很哀怜了,树干累得扭曲倾斜,气喘吁吁,极力想抽走自己的样子。它苦苦动弹不得,连直挺挺的独立一下都不行。那枝疏陋的藤,太粗太沉了。
蔷薇
蔷薇也是靠在墙垣上晒晒太阳开开花的植物。这么一想,未免慵懒,但是,它美啊,妖艳啊,靠哪儿都好,谁会拒绝如此妖娆的花朵呢。你以为颜值高了,一定会活得容易一些?那也不是。大自然是佛性的,包容程度超越凡尘——但凡活在天地之间的植物,人人平等。美的也好,丑的也好,皆是草木子民。不然你看,草没有脚,花也没有翅膀,可是天涯海角,都是草木的影子,剪不断理还乱。这一定是大自然的平等宽容之处。
蔷薇还有个古老的名字叫蔷靡。为什么啊?皆因它的草蔓柔靡,总是依着墙援生,所以叫蔷靡。蔷薇的枝子虽然劲韧,但它归于草本,还是在草里头混。它的叶子相当的绿,老绿老绿,教人看不出来有空灵感,只觉得沉,俗世之沉,俗世之实。
茎多棘刺——这个我一直想不通,你本性是要依墙而生的,既然依附人家,还要生出这么多尖利的刺,一边戳扎着墙,一边依靠着墙,世上哪有如此道理啊?你伤害了墙,还一笑而过。你是开花的刺猬吗?
但是,尽管蔷薇多刺,但牛相当喜欢啃食——当然是它嫩的时候。等老道了,也是要扎牛嘴的。其实植物是最能感触入侵者气场的。牛生得粗笨野蛮,它的气场想必也是强烈的,能逼退植物的锐利气息。倘若是人呢,气场可就柔弱多了,这样蔷薇扎人毫不费力。至于墙,蔷薇知道它没有生命力,也无气场,无论怎么扎,都不要紧,又扎不死。
野生于林堑间的蔷薇,春抽嫩蕻,是老牛最喜欢啃食的时候。若是到了初夏,则成丛似蔓,茎硬多刺,一路所向披靡。小叶尖薄,略略粗糙,有细齿,面青背淡。
然而蔷薇开花,就像火焰一样蓬勃燃起来,浓烈得不得了。其实我一直莫名觉得,蔷薇花是个妖女,会勾引人。花瓣如同双眸,一种艳丽的眼神,勾走别人的心神,教人抓耳挠腮。
看蔷薇盛开的架势,是那么一种绯红的气息在涌动,不冷艳,不凛然,只是一股人间暖意。花事一旦开始,就苍茫无尽,不会因任何阻滞而停止,尽管开,不管不顾地开。蔷薇美得有侵略性,它会趁人不备,把一种风情摇曳的东西沾染给人,教人心里顿然生起来怜爱。想必揣着一腔怜爱之情的人,容易被诱惑吧。
罂粟花也是妖女,但它美得邪性,与蔷薇的妖气是不同的。蔷薇妖是妖,总归是可人的,也还算恬静,或者,似乎也是寂寞的——越是艳丽绚烂的表面,越是隐藏着深深的寂寞。
可是,罂粟花那是不一样的。它的妖,骨子里有一种森森的阴气,有毒,有引诱,也有深渊。我年小的时候,家里种了几株小罂粟,只为了看花。每当小罂粟盛开的季节,我总是忍不住去捏碎它的花苞。它绽开,吐出一种无法抵御的美艳,那种异样的美,教人心里拿捏不准,忍不住去毁掉它——我驾驭不了你的美,也承受不住你的诱惑,唯有捏碎花蕾,才可能把一种难以形容的引诱决然阻挡。谁让你是一种有巫气的花朵呢。尽管年小,但还是能觉察出对一种花朵激烈的情绪。嫉妒?恼恨?美艳得教人绝望?我在那些冲动的情绪里苦苦徘徊。
然而我家种的菊花也是极多的。奇怪,秋天菊花盛开的时候,我的心绪平静得多,只觉得是人间寻常之美,清清淡淡,恬恬静静,一朵也不去毁坏。菊花开得轻松,我没有来路不明的情绪,也无排斥之心。它开它的,我看我的,我和花之间没有冲突纠葛。
遇见蔷薇花,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人到了这个年龄,过于敏感的东西消失了很多。看蔷薇,虽也觉得美得妖气,却不刺激我的脆弱。而且还有一种熟稔的感觉,似乎是旧相识。世上的事,都讲因果,人和花,必也有因果的。一朵花开,有一个人花下微笑——所谓的心心相印,可能就是如此了。只是花太繁,忍不住教人担心,一朵朵往外挤,开的开,凋零的凋零,不知道何时才能止住。
墙高,蔷薇的枝枝蔓蔓就在人的头顶上,层层叠叠的花朵上方,是蓝得淌水的天空。透过枝叶仰望天空,缝隙里的那抹蓝,很清凉。看蔷薇花呢,看一看就好了,不然心情还是容易被扰乱。看多了,就会觉察出这花的巫气,它的花瓣刻意露出攫取的颜色,若是看好大一会儿,它把你的心思都攫取了,教你只剩下呆愚來。
有时候看花回来的路上,忍不住也会写几句:荒山野径,繁花不惊,君可远观矣。昔年看花,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而今顶一头花瓣而归,渺茫而忘孤愁。被花朵填满的山谷,四野寂静。即使有几啼鸟鸣敲落花瓣,也依然是静寂的。
是的,所有的草木,都在寂然美丽,也逍遥,也牵绊。而我,前世怕也是一株草,今生走遍荒道,相思只在:丁香枝子,豆蔻梢头。
高良姜
你以为这味草药姓高,名良姜啊?才不是呢。它姓高良,名姜。别不信啊,我不是胡诌的。药典记载着呢,说,这个名字是陶隐居取的,言此姜始出高良郡,故得此名。
陶隐居又是谁?他不是“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是“路远香迷野草花”的陶弘景。陶弘景是古时一代名医,当然,他顺便也炼一下丹,修一下道,夜观天文昼著书。人称“山中宰相”。有人写诗给他:“炼就灵丹岁月赊,药炉丹灶旋成洼。庭空响落山松子,路远香迷野草花……”
时珍先生说,高良姜,又名蛮姜,子名红豆蔻。红豆蔻花朵丛生,叶子不肥,如碧芦一样细瘦,等到春末,才开始发芽。花作穗,嫩叶卷之而生,微带红色。初开花,先抽出一枝干,有大箨包之,样子就像新笋上一片一片缠裹的青皮。箨折则花见——青皮裂开了,花朵才冒出来。
花朵一穗十蕊,淡淡的红,但色泽鲜妍,并不是灰扑扑的样子,清美得简直可以和枝头杏花拿来赛赛。当然,姜很老辣,并没有心思和杏花较劲儿。它是有心思的植物。花开到最艳的时候,花瓣的颜色稍微深了一些,花蕊重缀,下垂如葡萄一样。再开一开,有点疯狂,又如火齐璎珞,及剪彩鸾枝之状。每蕊有心两瓣,人比之连理也。
开个花,好大的口气啊,这么隆重?状若宝石,色如紫金,光耀照人,如同珠玉串成的璎珞般晶莹灿烂。真个儿盛大啊。
草木各有脾性,地黄开花很低调,恨不能钻到地皮底下去躲起来,可这姜却炫耀得不行,恨不能开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来才好。实际上它的花也并不是拔尖的好。但人家喜欢狂热啊,谁也没有办法叫它黯淡一些。
好吧,任何草木都有自己的深情,都会展示独有的孤傲和绚烂。人有一生,草也一世。人的劲儿在心里,草的劲儿在根里。这光阴,清寂淡然,步步花开。
朝开暮落花
朝开暮落花是个什么花?其实就是木槿。可是,它还有个名字叫潘篱草,真好。一会儿草,一会儿木,是草是木,恍若尘仙。若是细细归类,它是落叶灌木。
叫木槿呢,是因为它小。槿,小木也。木槿的小枝很稠密,繁花不惊,简直有些鲜衣怒马的意思。也容易活,可种可插,其木如李。木槿的叶子美而朴实,叶末梢尖儿有桠齿,叶面缀一层稀疏的细毛。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叶子上都覆盖了一层细细白绒毛,大概草木世界里以此为美吧。
因为是小木,常被人拿来随手种植,当作绿篱笆啦什么的。风雅深绿的木槿篱笆墙上,是自己疏密相间的影子。世间,竟有自由生长开着花的篱笆,美得灼灼,娇艳夺目,真教人惊讶。所以,朝开暮落花也叫潘篱草——能做篱笆的草啊。
微露还未卸春,花朵还未辞树,连影儿也是微醺的呢。
木槿开花,当然是繁花似锦了。满树的花朵小,艳,澄澈,色泽清美。白色如雪,粉红色则如云霞飘落。单叶者蹁跹,千层叶者妖娆,怕是世间最好的词拿来赞美,也不为过呢。花瓣有微微的皱折,气味也淡——太美的花朵,香味都淡。天底下的好,不能都占全了。
木槿花爱恋太阳得不行,没有阳光简直活不成。太阳来,我也开。太阳落,我也卸去。所以,也叫朝开暮落花。人家才不是朝三暮四呢,只是一种固执。今儿花凋落,明儿繁密的花苞又哗哗拆开,绝无花飞叶落之叹。这样的盛开也是好的——始于清晨,万物萌生;止于黄昏,万物收拢。太阳,太阳,若无相见,怎不凋零?
芍药
古代雅士们有很浓的草木情节。离别时,赠之以芍药。相招时,寄之以当归——你这一去,天涯遥遥,不知何日再相逢,唯有一束芍药是我内心的别离之情。他年我若想你想得不成,定然寄来当归相邀。有个叫崔豹的人就说过:古人相赠以芍药,相招以文无。为什么呢?芍药,还有一名叫将离,离草也。文无,还有个名字叫当归,思草也。这样的名字,真个儿好,好得舍不得说给人听。
听听时珍的说法。芍药,犹绰约也。绰约,是美好的容貌。此草花容绰约,故以为名。昔日人言,扬州芍药甲天下。药用,多取扬州者。因芍药为草本,故又称为草芍药。
在北京,路过一个酒楼,叫“芍药居”,顿时觉得这三个字美得摄魂入魄。
古人闲来无事,拿百花比较,一来二去,把芍药赞美为花中宰相——不单单是长得好看,大概也是药用价值高。张仲景治疗伤寒,多用芍药,药效非常好。不过,那是古代的芍药。现在的芍药,土壤污染,化肥农药掺和,怕是药效没那么纯了。
芍药也是古人的爱情草。奇怪,一种别名将离的草,怎么能有爱情的内涵?古人情感含蓄,一见相悦,拿一束芍药相赠,表达惜别之情。因为怕别离,舍不得离开,才有结情之意。若是厌恶的人,巴不得早点走开才好。
去山野里看野芍药。寂静山间,石头小径,树荫,路边的萋萋绿草,幽鸟叽哩叽哩叫,不知疲倦。扑面野意,还未见芍药。拐个弯,远远瞧见一丛,在一大片老绿里吐出层层花瓣,沉寂,孤傲。只这一点点红颜,在那里张扬,顿然美得教人怜惜起来。花看半开,酒到微醺,这都是世间暖意,真个儿令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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