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寺院的路有很多,這一条与那一条,没有多大区别。叫莲华寺的庙宇也很多,庙都建在山上,殿宇们飞檐勾角,佛却强调六欲皆空。山下有卖香火的小店,小店里的妇女向你招手,吆喝你买几支香孝敬佛祖,你不买,她也不会觉得你不虔诚。
在莲华寺,更多诡异的逻辑在向我招手。比如一台绿色挖机,它忙着将半山腰石阶上的碎石转移到灌木丛中,你不知道它是怎么开上来的。还有吊塔,它金黄色的身体站得比任何一棵树都高,两面鲜艳的旗子在顶端毫无头绪地飘扬。僧人们在它的注视下念经,不打坐,一律站着,披着被汗水浸湿的黄色僧袍,在佛龛前大概有八九个人,一个负责敲木鱼,一个负责击鼓,其余的照着台上的经书进行低沉的朗诵。经书卷着,风无力掀动,纸上也无半字被僧人咬住,几乎是被舌头们蹭着便过去了。一个年轻的僧人坐在靠近门槛的位置,身体的一半被阳光照耀,另一半陷在阴影里。
距离越偏远的群体,越易导致曲解。僧人离我们似近实远,作为山下一名浪迹已久的俗人,我只能依据二手或者十手经验对其加以解读——他们饮水,喝粥,吃豆腐,诵经,绝人欲。他们常年生活在山上,离神很近,却也不拒绝与山下的俗人往来。他们披僧袍,饮风月,听风声,面佛苦诵,无欲无求。我在意识里给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僧人们画了一个框,把他们牢牢地锁在其中,就像他们生活在山上的寺院里,而不是在学校、公园、机场、足球场等等场所。
大殿镶在一个陡坡上,它的底座是一个三层楼高的水泥建筑。建筑与大殿之间,通过一排幽长的楼梯互通。顺着楼梯下去,走廊的一侧是几间独立的房间。如佛经上写到的:“门深掩闭”。门上赭色的漆剥离后露出几块木头焦黑斑驳的肉色,窗玻璃因长久无人擦拭呈现灰蒙蒙的模糊感,钢条上的铁锈阴森森,如蛇攀行。狭窄的长廊一头有光,一头漆黑,我选择往漆黑的那个方向走去,走下两个小台阶,地面忽然变得阴湿,一股异样的味道在走廊上空剧烈发酵。墙上没有任何标志,但我确信自己误入了僧人们的厕所。我随即掉头,往有光的方向走去。在走廊里,我感到光是呈乳状流动的,不停地往那个豁口里倒灌。在另一条走廊,我看到僧人们的毛巾、袈裟、衣袍,阳光透过窗柱在地上画出这些衣物的影子,衣物很旧,像重复洗晒了一个又一个朝代,影子也很旧,好像永远是这样软塌无力的形状。我感到一种寂静又永恒的美好。维特根斯坦说,永恒是无时间性的。这条走廊就是印证。
我没有意识到这条走廊的遮蔽性。我以为这就是僧人背面的生活。他们住在山上,树影常年覆盖,想必时间感很弱。从卧室到大殿,只有一条走廊加一排楼梯的长度,这个长度不足以形成或者区分时间。当然,为了调剂山间的单调,他们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制造点形式,以提升时间的层次感,就像走廊窗户上的钢条把阳光切割为工整的一块一块,他们将一天划分为诵经与吃斋的时间,敲木鱼与敲钟的时间,上香与打坐的时间。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大殿,他们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的诵经仪式,坐在凳子上休息。而一个小时前举香跪在殿前祈福的那家人,仍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僧人们三三两两,或立或坐,遍布整个佛光烛照的大殿。与老僧不同的是,几个少僧过于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或者无视我的存在。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发现几个荒凉的头顶上萌发了一丛丛稀疏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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