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让人欣喜。漫天飞着的都是,大片大片的雪花。接在手心,每一个细小的触角和边沿,都如此明晰,晶莹剔透,安静地舒展着,绝美的花一朵。总以为雪花是看不清的,触摸不到的,就像分分秒秒从头顶流过的时间。时间的溪流无声地汇聚,到了一年转折的关口,也突然有了重量,在我的心上猛地碰撞了一下,撞出一片疼来。
暮色里回家,路遇好几个雪人。它们埋伏在渐渐昏暗的天光里,青色的光芒灼人的眼。走一段,冷不丁又跳出来一个,有的俊俏,有的俏皮,表情丰富的眉眼,将背后那看不见的主人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一路上走着,只觉得是进行了许多场交流,雪花飘落的柔软,一路流淌着。后来还碰见一对老成的雪人夫妇。他们低着头,额上刻着沧桑,坚定地、无怨尤地,相互依偎着。喧嚣落在他们之外,风霜也已是寻常,只是淡定地,守着落日里的平静与彼此眼中的幸福。我驻足,心里涌动一股被理解的温暖。我不知道假如自己也堆起一个雪人,会是怎样的表情。或许斑驳的痕迹太多,到底不能圆满。一路走着,都有风景。这已足够好了。一年又一年过去,发现最可贵的,最不能让其流失的,其实是勇气。
长大以后,似乎很少见到这么好的雪。看见孩子们手里拿着冰挂,也惊喜,觉得亲切。或许冬天,原本就该是天寒地冻的。儿时记着的一句俗语:“三九四九,尖刀不入土。”天真的冷下来了,早起踩着冰碴“哔剥”一片响,风吹着都是刺痛,心里却踏实了。人生有寒有暑,能分明地把握住四季的脉搏,才是福分。潜意识中,我其实一直在期待一场大寒的来临。我喜欢浓烈的事物,喜欢隆重。比如,过年。那浓酽的气氛曾经如一坛清冽的酒,不知是怎样坛子裂了缝,一边走着一边遗漏着,渐渐地香味淡了、没了,再面对这样的一个节日,我几乎要惆怅了。
儿时的年,似乎从腊八粥飘香的那个早晨就开始了。田地里该忙的都忙完了,草垛、柴禾,堆得高高的,蓬松地舒展着懒懒的闲适。萝卜饱满的身子藏在泥土温润的怀抱里,酝酿一冬结实甜美的梦。人们的表情开始虔诚、凝重,将近一月的时光,念叨着的、忙碌着的,都是一个年字。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洗薯粉,熬麦芽糖,打年糕,磨豆腐,炒栗子,做烧酒……夜深了,夫妻俩还在床上盘算着。兴奋的眸子在黑夜里燃烧着。他们抚摸着彼此的手,粗糙了,那是男的,被斧子震裂了口子,那堆得整齐的一面墙的柴,是他一口气劈出来的。红肿了,是妻子的手,掸尘,浆洗,窗明桌净,到处都是清爽的。陽光下跳荡着泡沫的清香,河水是彻骨的凉,然而妻子的手是从容的,恍若不觉,水里舞动着的花花绿绿,像是一条条妖娆的鱼,啄着那通红透明的十指。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靠近,为了画好一个叫作年的圆。终于暮色四合,迟重的天幕缓缓地关闭了旧年最后一丝光亮。熊熊的篝火,摇晃的灯笼,映照在鞭炮炸响后满地红色的碎壳上,狂欢后的寂静格外清晰。耳朵和眼睛还空白着,在努力调整的空隙中。心里却肿胀着,有一种筵席散尽的哀伤和慌乱。明天是遥远的。温暖的火炉在身边,热茶是有人倒的,点心摆在面前。一切似乎是富足的,无可忧虑的。却总也不真实。满地花生的空壳,几乎迷了落脚的路。来的人是一拨又一拨,都没有停留,作着揖,说的是一样的话:“慢慢过岁啊。”就好像是身边飘过了一些使者,留下一句偈语。
那样的夜晚便总是坐着,不肯睡去。因为知道,醒来开门,桃符鲜艳,远山含黛,旧年已湮没在看不见的尘埃里了。总是倦极了睡去,却又在锣鼓声中懵懂地醒来,慌乱地穿戴。出门来,还是浓浓的黑夜。村东头的空场上,早已站满了人。黑暗里分不清谁是谁,也没有谁去看你一眼,人人的表情都是肃穆的。最隆重的接春仪式即将开始。我们叫它“出天方”。由同姓中德高望重的老人登高领词,昂首苍穹,朗声唱祷,清越之音如同在云中呼啸,回声跌宕不绝,连绵数里。众人听了,一阵凛然,不觉和声一片,惊天动地,呼唤八方,齐伏叩拜。
站在那样的人群中,不被感染是不能的。只觉得莫名地热血沸腾,呼吸吐纳,皆是天地浩荡之气,人像灌满了风的帐篷,膨胀起来,飘然欲飞。寒露如雨,纷纷扬扬。然而也不知道冷。只看见,只等待,划破天际的一线崭新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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