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白沙到浦市,我选择了走水路。那段时间,一场小雨刚从沅水走过,空气中有一种湿漉漉的清新。刚刚撑开云纱的丽日,把一片金黄散落在江面上。江水轻轻地晃动,粼粼波光,如同万千颗闪烁的金星,好看极了。风儿幽幽拂来 ,一丛丛绿树的魅影,在澄碧的江水中颇为惬意地徜徉着。山光水色交错出的画面,似一幅渺远的水墨,简洁飘逸,形神交融,令人心旷神怡。
沅江,这是一条流淌在我心中的河,是一条充溢着造化之奇的神性的河。特别是泸溪至浦市这一段,我从电视镜头里一次次地看到它时:那碧蓝如洗的天空、天空下不急不缓的江水,平坦柔软的白沙滩、古藤老树与红褐色崖壁所凝聚成的万千意象,于无意间,迸发出一股极力召唤我的力量,所以我一直想来看看。
这是一个不逢时节和假期的日子,码头上十分安静。出行前,一心想坐上沅水上的“辛女公主号”游轮,循着沈从文先生的足迹,溯沅水而上,一路饱览着山水盛景,直至浦市寻古,听辰河高腔。然而,这个时候,码头上没有“辛女公主号”,也没有其他客船,眼前是一派无比清明和静谧之境。
因为是一个人,身在异域的感觉里,在瞬间浮起了一丝丝不踏实。而蓦然间,仿佛又有隔世的唼喋之声依稀传来。是沅水的灵气鼓弄出的窃窃私语?是古渡码头上的天籁之音?还是訇然作响的远古笙歌?仿佛是,又仿佛都不是,它们都在我的拟想之外,以奇幻的方式悠然而至。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一切。一切都在阳光的照射下,时而真真切切,时而虚虚幻幻,恍若梦境。而时间却仿佛慢下了脚步,让我在洁净的空气中,边走、边看、边听、边想。
这是真实的湘西大地,湘西的清韵滋润着我。我在这青山绿水的怀抱里,心胸格外开阔。我想用心实实在在地贴近沅水,贴近湘西最为自然的原生态。因而我小心翼翼地从长长的石坡上走下来,蹲在浅绿色的江边与沅水亲吻。而此时,让我若有所思的,不光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山影水韵,更多的是那些回荡在心间的文字所激起的兴奋。沅水的曾经,缭绕在我起伏跌宕的思绪里,而现在,除了怀着敬慕的心情默默欣喜外,我更渴望“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壮观场面真实地出现在眼前。还有那些神采奕奕的商贾、会唱沅水号子、能吆喝的水手,也都在这个时候,如梦似幻地回旋在灿烂的空间里。
我沿著河道慢行,仿佛每前行一步,耳边响着的足音,都是传唱千年的歌谣。那平和而浑厚的调子,带着强劲的野韵,在崖壁之间回响,在江水之中缱绻、演绎。
二
运气很快降临了:一只带着蓑篷的木船儿,从对岸悠悠然然地朝我驶来。我立刻兴奋起来,迅速站到石坡的最高处,激动地大声呼喊:“沅江,谢谢你,谢谢你懂我,我爱你!”
这是我一个人的时光,我欣然地等待着船儿的到来。凝神眺望:天空湛蓝清澈,飘荡在空中的淡淡秋色,在光影的变幻中美丽着。最为显眼的是,天空下,那绵延的群峰绕着若有若无的水雾,认真地看过去,像一缕缕迷离的轻烟。于是自以为是地猜想起来:湘西州的层层神异,莫非就是从那轻烟缠绵的缝隙之间透出来的?
猜想就像未曾绽放的花朵,它牵动着我的遐想在旷然的思绪里浅浅荡漾。
船儿近了,更近了。我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船上的一切:撑船的人像是一位渔翁,个子不太高,黑蓝色陈旧的体恤衫衬得他很显老气,像六十来岁的老人。那宽边的斗笠下是一张瘦长的脸,脸上纵横着被时光自然锻打的印记。而粗浓的眉毛下那柔和的目光,像极了《边城》里翠翠的爷爷。只是,船上没有狗,没有翠翠,除了船桨、黑褐色的蓑篷和挂在篷边上的一只唢呐。最醒目的是蓑篷前的一层木阶:米黄里透着的土红在阳光下铮亮闪光。看得出,它是从船头下到船舱的一层踏板,是从蓑篷里钻出来走上船头的一级阶梯。
“船哥!”
在他将船慢慢驶近我身旁的柳树下时,我怀着足够的敬意喊出了这一声。他似乎并未听见我的声音,只是朝我微笑着,一边将缆绳往柳树上系,一边问我:“搞么子?”我立刻用央求的语气对他说:“船哥,我给您双倍的钱,送我去浦市,行吗?”他停顿了一会儿,微笑着看了看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从他温馨的眼神和笑容上看,一点儿没有拒绝的迹象。他仰头看了看天,继而转身将一块木板顺着船头一直伸到我的面前。
即便是那木板上钉了两根短短的木条用于防滑,但我踩上去时,木板颤悠悠的,我害怕掉下去,所以不敢站着走,想蹲下来往上爬。他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还没等我蹲下去,就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他先抓住我的一只胳膊,然后迅疾踏上木板,从我的背后扶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小船。
“谢谢船哥!”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心中充满了感激,有点想流泪的感觉。同时我还很为自己庆幸:在沅水,在离码头这样偏远的地方还能坐上一只小船儿,而撑船人又是一个这么淳朴、热心的人!
可是他依然是微微地笑着。我看着他笑的样子特别好看,而从那好看的笑容里焕发出来的,是湘西人最善良、最真诚、最友好的胸襟、秉性和气质。
船儿开始上行。我在沅水轻柔的爱抚中,一边观望着一道道充满灵性的风景,一边联想着伏在隐没的时间里那些强悍和柔美的历史典故。而微风竟也轻舞着越过船儿,将江水波动起一朵朵细碎的浪花。一朵朵浪花泛起一圈圈涟漪。一圈圈涟漪折叠出来的沅江两岸,被绚烂而飘渺的光线加以铺陈,如同海市蜃楼般,顺着视线,一波一波地荡进我的心中。其时,岸上那一棵棵苍劲挺拔的大树,正以它顽强的生命力,与历史古迹于一体,辐射出十分和谐的壮美与气度。而那斑驳树叶的沙沙声,在这样悄静的时光中,也从树林里飘到我耳旁,轻轻的,缓缓的,听起来格外清幽,格外温情。大自然的语言,谱写出一首首生命的歌。生机勃勃的鲜活味儿,和着峥嵘的野性之光,澎湃出千百年积累起来的傲然和坚毅。它不只是风景的意义,更是令人思考的源泉。
我坐在蓑篷前的木阶上,听着水声,明净的心境里,全是有关湘西这部大书里的章节。想着许多年前在凤凰苗寨食宿的点滴;想着走进德夯,在老乡的带领下,看德夯弯弯绕绕的水一片片梯田、古桥新桥和吊脚阁楼,以及坐在山谷间的苗家喝茶听山歌,在德夯峡谷远观流沙瀑布的情景,激动和兴奋即刻又盈满了胸怀。
哦,湘西,我与你素来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曾经去过芙蓉镇,在曲折幽深的巷弄里,感受浸润了几千年的历史气息。也曾去过黔阳古城,在明媚的阳光下走进古宅深巷探访。那一天,我在沅水与舞水的交汇处伫立了很久,想从两千年前“随水路而兴盛”的屐痕中,窥探隐逸文化在这方水土里的沉淀。那一天,我走过满是历史的石板巷,走过鼓楼、书院、基督教堂以及宗祠庙宇。弥漫着历史尘埃的窨子屋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慢慢地走过。古色古香的天井,天井里的盆景、花草树木,独有的木质房舍、精美的门窗雕花和室内现时的布局装饰……我在咀嚼着古代和现代文化厚味的同时,也真切地体会了古老城池里那份淡然充实的生活。
我在历史的深巷里踱着步,一种平静安然的心态,顺着时间的刻度,在那些恒长存在的物象之间俯视或仰望。当我站在突兀的飞檐下,仰望着门楣坊上的阴刻楹联时,清心寡欲的隐逸之感便油然而生。而那残存着时代印痕的马头墙、青砖黛瓦以及满院幽黑乌亮的青石板,它们虽然都是一副静默的姿态,但在我看来,在古旧的文脉和故实里,它们所呈现出的,是旧时光中的那种自适其然的翔实,是光影与别具古韵的古宅交融的温馨。除此之外,它们更像是一扇扇隐藏着千年倾吐的门,经过沧桑岁月的历练,依然固守着一种冷静与安详的尊严。
哦,湘西,我有多少欣慰与憧憬,都贮藏在我与你亲近的脚印里!我记住了你纵情在欢快里的苗族歌谣,记住了土家族的摆手舞;记住了你闪耀着历史和文化之光的许多真实的细节,记住了湘西人的刚毅与和善。你在我脑海中的那些剪影,是风景,也是心境,它们都已成为了永恒,海潮一般在我的血脉中涌涨!
现在,朗朗的阳光照着船儿、人儿和沅水,照着岸上那些以神话命名的风景。原生态的繁华与落寞,都在江中柔和的波纹儿里抖动着,变成斑驳的碎影与水共舞。我不知道我在沅水的怀抱里是一道怎样的风景,但欸乃的桨声,和着江水的喘息声,在我眼前缤纷出的,是一幅诗意绵绵的画。而秋日雨后的凉爽,也正适合我随着这小船儿慢行,因而心情无比开朗。我很兴奋,兴奋得有些枉然,却又在平心静气地翻阅着湘西,翻阅着沅水,默默地细味着远去时光里的那些故事、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关于鬼魅巫蛊、匪事与血腥,还有亦圣亦巫、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尽管许多都在沈从文先生的笔墨里生动着,而这种时候,仿佛又都在我的跟前,伴着蓝天的倒影而飞翔。
三
临近黄昏时,船儿到了一个滩头。船哥回头对我说:“这是最神灵的地方,外地来的人都爱在这儿停一会儿,你要吗?我把船停了,你站下面往那边看,你往实了看呢!”
他的话我不太听得懂,但隐隐觉得,沈从文先生描述的箱子岩就是这儿。我看见对面那高高江岸上的绿林下,是连绵的土红色峭壁和岩崖。夕阳那橘红色的光晕,在峭壁和岩崖上、在千百年来流传着数不尽的鬼神传说打磨出来的印痕上,热情地雕塑出一层层照彻千古的斑斓。那一层层斑斓,融合着浓郁的远古野韵,与多情的沅水一起,闪耀着千丝万缕神秘的光线。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失层次地让沅水的每一个片段都渗透出原始本真的天然之美。而时光不但没有让它们老去,还让它们持续迸发着激情与活力,给人一种奇幻炫目的诡谲之感。只是,因为没有走进洞穴,也就看不到沈先生笔下的赭色木柜一般的方形木器,心绪多少有些黯然。
哦,神奇的湘西,你的美,是自然的原生态,新新旧旧的风景,颇具野趣却又柔性连连。山山水水如此,村村寨寨如此,民风古韵都是如此。层层叠叠的美,被生命的甘露润泽着,营造出一种情怀,一种圣洁,一种神秘的文化的象征。
为了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浦市,我决定不下船了。江面与洞穴隔着不小的高度,没人扶持,即使下了船,想必也是难以爬得上那峭壁的。我从木阶上站起来对船哥说:“你歇一会儿吧,我站船头上多看一会儿就是了。”
显然,他没有听懂我的话,船儿靠岸了。我看着他放好了踏板,他却并未踩着它走下去,而是急忙忙地跳到江边,把缆绳缠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又回到船上来扶我。
的确,这是一个壮丽诡秘的地段。沅水从这里飘逸洒脱地流过。奇异耸立的崖壁版图里,箱子岩、悬棺和星罗棋布的古代遗迹,经过了大湘西无数年的风蚀,依然以别样的雄浑与深沉,默默见证着湘西的变迁。
然而,沅水的魅力,不只是这些自然风光,更在于它独特的文化背景。三千年前,屈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的辞句说的是这儿,沈从文先生在《湘西散记》里“充满原始神秘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的那个颇具诗意的篇幅,还有辛女与盘瓠的故事,说的都是这儿。游览沅水,如同是在游览湘西的文化,每一处景点都有旧时代的感觉,每一個历史典故,都让人感知其深邃的思想力度。
我踏过滩头上的一条碎石小径,快步走近岸前一丛繁茂的紫藤想拍照。正举起相机之际,我听见嘹亮的唢呐声,在我身后的渔船儿上活泼泼地响起来了。回头望去,我被惊喜镇住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不善言语的船哥,竟然会吹唢呐,而且吹得如此悠扬。
开始,我听不出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有时欢快,有时又夹了沉重或沧桑。像《拉船调》,又完全不是那种旋律,像《抬花轿》,却又觉得过于凌乱。待他又换了一支曲子的时候,我回到了船的跟前。
我看见他端正地坐在木阶上,两只凸着青筋的手在锥子型的唢呐上灵活地滑动着,凹陷的腮帮鼓得像一只落蒂的葫芦,眸子里充满了柔美和刚毅的欢快。
现在我听清楚了,他正在吹《时间都去哪儿了》。这是春节晚会上的歌,是一首适合年轻人弹唱的歌,可是他吹得很娴熟、很震撼、很悲凉。只是他吹了一会儿就停下了,眼神木木地望着那轮又大又圆的夕阳,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的手上和唢呐上。他把唢呐搁在身旁,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我想问他怎么了,可是我的眼泪也来了。为了不让他看到我的窘,我转身站到船舷前,背对着他说:“船哥,你歇会儿,这歌我唱给你听!”
我不知道我是在唱歌还是在哭泣。我的歌在喉咙里颤抖,而船哥也随着我颤抖的歌声哼唱起来。他反反复复地唱着:“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开始是一字一顿地唱,到后来,几乎没了曲调,成了念白。
船儿又起航了,向着浦市。那轮渐渐向西移动的夕阳沉默着,深橙色的江水也沉默着,仿佛与我一样:淅沥的心情,沉浸在船哥洒在木阶上的热泪中,波动在木阶上的那首歌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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