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那件大衣橱一直是家中最大、最值钱的家具,那是专属于母亲的物什,尽管里面大多盛放着父亲和我们兄妹的衣物,母亲自己只有很少的几件,但每个人每件衣服的方位、四季里衣物的更序,母亲都了如指掌。衣橱的一开一合间,生活被母亲打理得有条不紊,衣袂翩然。
在没有大衣橱之前,家似乎是个很模糊的概念,那时随母亲生活在一所乡村校园里,每个教师拥有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宿办合一,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房间里除了一桌一椅一张床,外加母亲陪嫁的两个樟木箱子,再无他物,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这两个箱子存储了。
父亲远在几十里外的小县城工作,每个周末才能回一次家,那时交通还不方便,父亲每周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往返,单程一趟就得两三个小时。不过有一次父亲是坐着大卡车回来的,和父亲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件大衣橱。
这件木制的大衣橱是父亲托人在小县城的木器厂订做的,柜体高大、敦实,刷着枣红色的漆,显得厚重而气派。这么大的衣橱在当时算是一件大家具了,引得同院的叔叔阿姨们都围拢来,一边欣赏衣橱,一边赞叹着用料和做工。衣橱是母亲最想要的东西,她的喜悦溢于言表。母亲忙前忙后,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食材做了几样小菜,热情招待了那位卡车司机。
大衣橱被放在了屋子的正中央,刚好将床与其他物品分隔开,这便有些家的味道了。母亲将压在箱子里的一些衣物整理出来,挂在衣橱里,最显眼的是那件藏蓝色的短呢大衣,这是父亲买给母亲的定情之物,也是母亲一生最贵重的一件衣服,据说花费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母亲平时舍不得穿,只在逢年过节走亲戚时穿一下,回家后赶忙脱下来,又挂回衣橱。那件短呢大衣在我眼里始终新崭崭的,甚至几十年后的今天,一次帮父亲整理衣柜,看到这件藏蓝色的大衣,依然型体挺括、质地良好,似乎时光在它身上是停滞的。用手抚摸大衣,感觉又像以前一样挽着母亲的手臂,而此时,母亲已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
大衣橱的确厚实、耐用,后来搬过几次家,从单间房,到套间(即母子房),再到单元房,家在从小变大,但大衣橱在家里的重要地位始终没有动摇,其实除了后来买过一个三合板的高低柜外,家里再也没添过什么像样的家具,父母微薄的工资仅够一家人温饱,哪里还有余钱去购置多余的物件呢。
在寻常百姓家里,除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外,衣橱便是最能彰显家居品味的地方。衣橱里,家人衣物的多寡,衣服的质地和样式,都是考量一家人生活品质的重要标尺。而能将平淡粗糙的日子过得涟漪四起、异彩纷呈,这就是女主人的本事了。
当我懂得向母亲讨要漂亮衣服穿的时候,家里的生活还很拮据,但母亲想了想,打开衣橱,从里面翻出一件洋红色的灯芯绒罩衫在我身上比画,那是母亲结婚时的嫁衣,没穿过几回。我嚷着:太老土了!母亲说:我可以改一改的。母亲在附近的裁缝铺要了些边角料,比对着衣服设计裁剪一翻,又踩着缝纫机一通忙碌,衣服递到我手上时,我不觉眼前一亮,衣服的下摆处、袖口和衣领边对应的镶了一圈黑色灯芯绒料边儿,旧样式一下子变得时新又别致。我兴奋地穿上罩衫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镜子里母亲的脸上也泛起欣赏又舒心的笑意。
母亲的心灵手巧和泼辣能干也是多年后父亲回忆母亲时的评价。他说:只知道你母亲做姑娘时为了挣够读师范的学费,曾扶犁吆牛,除草育苗,种了一年的庄稼。没想到她缝纫刺绣这些精细活儿也做得这么好。当时,我手里正捧着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是母亲买了布料自己裁剪制作的,裙子的前襟处,两串手绣的葡萄精巧诱人。这是母亲最得意的作品,也使少女时代的我赚足了同伴艳羡的目光。生活虽然清寒,可是一件普通的衣料,经了母亲双手的摩挲点染,也会散发别样的情致和意趣,使平凡的日子熠熠生辉。
衣橱中还有一件夏衫,是我的最爱。那年母亲外出回来,突然在我面前抖落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衫,那梦幻般的色彩使我几乎惊叫起来,领口处一朵镂空的百合羞答答绽放,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别致。母亲说她实在太喜欢这件衣服了,虽然价钱是她小半个月的工资,但母亲咬咬牙还是买了下来。衣服的确漂亮,只是我穿着有些长了,母亲说,可以边长边穿的。这件短袖衫我穿了很多年,直到长成大姑娘,穿在身上依然合体。如今想来,母亲真的是一个很有情趣的女人,她从不会因为金钱而放弃对生活的追求。
印象中,打开衣橱,母亲和父亲不多的几件衣服都挂在角落里,而我们兄妹几人的衣服占据了大半个柜子,尤其是大哥的时髦服装最抢眼。那时大哥刚参加工作不久,仗着花自己的钱,他频繁地买衣又不断地淘汰,父亲为此责骂过几回,大哥却充耳不闻。我和二哥背地里讥讽他是乌鸡想变金凤凰。其实大哥因为从小被寄养在乡下,一直耿耿于怀,学生时代就很叛逆,工作后更有了发泄的资本。母亲从来不责备大哥,生活的无奈大哥还不懂,但母亲总是心怀愧疚,她在生活中对大哥百般呵护,好吃的多给大哥留一份,新衣也要比我和二哥多买两件,大哥不领情,母亲也不在意。大哥淘汰的那些奇装异服被母亲细心整理,稍做加工修改,传给二哥穿,好在二哥从不拒绝,也不抱怨,这使母亲颇感欣慰。后来在大哥二哥面前提起这些往事,都已成了笑料,可笑过之后,大家心里五味杂陈。生活的那些辛酸过往母親都悉数接纳,然后不动声色地收进衣橱里。
曾经在衣橱里发现一些绸缎面料,颜色或鲜亮、或暗沉,被剪裁成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样式,后来才知那是母亲在为奶奶和外婆缝制老衣。按照规矩老衣必须由老人的子女亲自完成,母亲为此专门请教过几位懂行的老人,对老衣的用料、规制、套数等一一了解,闲时便拿出衣料揣摩、修剪。当两套老衣终于制作完成,分别送到奶奶和外婆面前时,两个村子的老人们都被惊动了,纷纷赶来欣赏,不住夸赞着母亲的手艺和孝心,直夸得奶奶和外婆泪花四溅。据说老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后事被安排妥当,是会长寿的。奶奶和外婆果然都活过了80岁。
母亲每年会从衣橱里清理些旧衣物,也会添些新衣,日子就这样一年年的过去了。母亲自己的衣服放在柜子的角落里,却始终是那么几件,母亲舍不得、也顾不上为自己缝制新衣,她的哪一件衣服没有十年以上的衣龄呢。那几件衣服穿得我们都熟识了。母亲去世后,有时打开衣橱,旧衣还在,母亲已去,赌物思人,不免泪湿衣衫。
母亲去世那年52岁,我18岁。那是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夏季,小姨陪着我去为母亲买老衣。在一个柜台前,小姨指着一套蓝底小碎花的衣裤说,大姐一直想要一套这种款式的休闲装,却又舍不得买,咱们买一套圆了她的心愿吧。之后我和小姨又挑了一件雪花呢的长款大衣,母亲一辈子只穿过一件短呢大衣,也该买件长款的了。回到家,我含泪将这些衣服叠好,放进大衣橱。第二天,它们将会被送去殡仪馆,我想,母亲穿着她喜欢的衣衫,终于可以体面地去到另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应该是安静的,没有愁苦,没有烦扰,那里,是真的天堂。
在岁月的流年里,时光会在每一件物品上烙刻下它的印记,那件大衣橱,随我们一家人风雨辗转几十载,虽已褪了色、剥了漆,但依然木质紧密、柜体结实,至今安放在父亲的卧房里。有时我仔细端详它,觉得大衣橱不仅是一件家具,更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它以宽厚和包容,平和地接纳着一家人的寒暑冷暖、悲喜忧欢,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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