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路是黑色的。与时间赋予人类白色不同,时间给一条街道描绘的往往是黑色。这条2007年还伫立着明清老宅的街道却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年代都要年轻。
那时,从围着她的现代建筑的高处看,光明路是一条由黑色瓦片连成的街道。其中,各种通讯线路在屋顶和巷弄间随心所欲地织起了一个个错综复杂的网。光明路以及聚集在那里生活的人们在瓦片和线网中成为这个城市特有的场景。那按某种规则组成的黑色瓦片,从单个的形态看,它的两组角微微向下形成两个微妙的弧形。在一座房屋的顶上,这些弧形密密麻麻地堆叠着,把一户人家的秘密掩盖其中。它们又像无数个皱纹,勾勒出光明路和她的弄堂,形成一条承载着时间并把原始的群居生活隐进城市背影的街道。白墙黛瓦是这条路上最普遍的建筑。
黑色瓦片像一支小箭,从几十年前射来,温柔地射中了偶然闯入光明路的人。一瞬间,旧时的时光奔涌而至,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心底最初的自己。他们更喜欢“长弄堂”三个字,无论是民国时期的西隅后街、北门大街,还是1945年时取的雪耻路(1950年更名光明路),都没有“长弄堂”给人以遐想和情思。一条长长的安静的弄堂,两边黑色的老宅,拐角处的一棵树、一口井,檐角的小烟囱,敞着的小轩窗,还有石板铺成的路,这样一条弄堂,是故事的聚集地、发酵地。生活的滋味,人性的复杂,一个人的一生,统统都在这里。黑瓦是来自远去时光的一个信物。而整条黑色的光明路成为成年人暂时回到故乡的载体。
这是一条充满絮语的老街。木心可以佐证:新的建筑不会说话,老的建筑会说话。一到午后,老屋就会陷进一把躺椅,看着天井里的各色衣服在阳光下蒸发,然后慢慢进入回忆开始叙述。这些叙述有时平淡,有时激昂,有时又显得口齿不清。你坐在她的门槛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些衣服一边升腾着热气,一边滴着水,挂在一根发黑的旧竹竿上。竹竿的两头被一根铅丝钩住和另两根竹竿牢牢固定形成晒衣架,衣架问号形的挂钩外面一层塑料已经脱落,生了锈的钢丝裸露着。衣服们排成一队挂在竹竿上,带着人的印记和气息张开着,它们听着老屋的叙述,间或被风扯动身子轻轻荡开这沉醉的时光。
你回顾四周,老屋的木结构已然被人世的烟火熏得墨黑,墙上的白石灰修修补补,里面的青砖清晰可辨,墙角有残破的蜘网。倒退四十多年,这些院子也曾鸡鸭相鸣。堂屋的横梁下也许还结有燕子泥灰色的巢。某个时刻,人从堂前经过时会不小心被一滴白色的燕粪砸中。但是,就算这样,几十年后回忆起来这仍然是一件美好的事。说到粪,还有一件更稀奇的事。从小在光明路长大的秀萍是这样说的:每天清晨规定的时间,住在街上的人们就会把马桶放在门口固定的地方,这是全家人积攒了一天一夜的“料”。然后,市环卫所的人就拉着一辆粪车挨门沿户把这些“料”倒进车里,再把马桶洗刷干净,在一个本子上记下一横。每月固定的时间,光明路的居民根据本子上的数量可以拿到一笔卖“料”钱。而那些精打细算的居民则要等到沿门来买“料”的乡下人唤起长长的声调“料——有,有——料”时才会把自家的宝贝马桶拎出来,从而可以获得多一点的收入。后来的后来,“料”就不值钱了,马桶要自己刷了,每月要付钱给环卫所了。老屋同样经历过这一切,时间改变的不仅仅是她的颜色,还有她包裹着的一切:碗碟、脸盆、水桶、杯子、年画、人。
宅子外面的小小花圃在午后的太阳下欣欣然。宅子里所的有东西都沉默,只有这些花草精神地沐着阳光散着香气努力吸引着昆虫的驻足。说是花圃,其实是沿着宅子的墙根码了一堆废弃的砖块,然后清一色的用破漏的搪瓷脸盆做花盆,从距离不远的铁路下挖来泥土,栽上月季、凤仙、窜窜红以及烟火三餐中要用到的天葱。有时候生日蛋糕吃完,泡沫做的蛋糕盒子显得去留尴尬。最后,主人给它填上泥土栽上花草,就这样,也成了花盆。这些盆栽就这样搁在砖块上,高高低低、花红叶绿形成一片小小的植物世界。它们年年按时按节开花结子。人世的沧桑,似乎和它们有关,又似乎无关。它们就是一个搬进老宅子里的大自然,虽小,却大。盆栽的下面是一把褐色的竹椅,它空着,你几乎能听到主人起身时那吱呀的一声。
这样一些个乡居生活的截面,它切切实实发生在这座城市的中心。
与住在高楼的人群不同,生活在弄堂里的人看起来更加闲适。晒太阳,喝茶,听戏,出门聚聊,做这些的时候,家里的门是敞开着的,能看到煤炉上坐着的锅子里冒着热气,能闻到热气里传递过来的香味——通常那是一只下酒的猪蹄散发的香味。煤炉的旁边也是一把竹制的小椅子,褐色的椅身已经让人看不清它的材质。你可以想见这把竹椅上刚刚还坐着那个溜达在外面的主人,此刻他也许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听着邻居聊国家大事。
这个时候,经过一个下午的寂静,光明路和她的弄堂开始渐渐活泛起来。随着下班回家的人群带来一路的嘈杂:脚步声,招呼声,自行车铃声,还有孩子的笑声。这是这条古老的弄堂一天中第二次大声奏响生活这支曲子。与清晨清脆而急促的响声不同,向晚的声音是向下的,带点粘稠。只有孩子的响声例外,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刚好相反:清晨时他们发出的声音是下沉的,而傍晚时则上扬。经过下午的沉寂,四眼井以及光明路上其他许多井四周开始响起哗哗的水声和人们急于分享的声音。妇人们一边洗着菜一边交流着一天的见闻。这就是所谓的市井生活。井在光明路居民中有着重要意义,一口井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对闯进光明路的人来说,井又是古典的、沧桑的,让人想起“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这样的句子。它兼具审美和实用,是另一个密码。虽然,对于每天都离不开它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汲水的地方。这时,总有一些拎着大箱子的陌生人走进光明路。经过井边,正在洗涤的妇女们就拿直勾勾的眼猜盯着人看。陌生人就会略显局促地问她们,请问红旗旅社在哪里?她们就抬起一只湿漉漉的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光明路上有很多小旅社。她离火车站仅几十米远,居民们就把家里多余的房间隔成一间间小房,放上小床,铺上白色的小床单,然后用几十元一晚的价格,租给风雨兼程饥肠辘辘的旅客,给予他们这个城市最初的接纳。睡梦中,火车仍然不断地穿过他们的身体,窗台急速抖动。一个晚上,他们总要醒来几次。很多外来打工者来诸暨的第一晚就像个老城关一样住在光明路,像光明路上的很多青年一样,这里成为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老宅里传来炒菜的“哧啦”声,香味也随之飘来。灶头的主妇们专心地忙着,孩子们则欢快地在台门里跑进跑出、追逐嬉闹,大人的呵斥声更像是让他们继续疯闹的指令。然后,厨房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各家孩子被母亲一声长唤钓回自家,匆匆洗手,在黄色的灯光下围成一桌。此时,这盏灯光成为迟归的人心头最暖心的指引。
饭后对成人来说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孩子却很忙。老宅子适合玩捉迷藏,角角落落多的是藏身之所。有时玩的是老鹰捉小鸡。总之,有了小孩,暗夜还远未到达光明路。有时,累了一天的大人实在烦了,拿起一根竹枝满院子追着玩闹的孩子。孩子跑得风快,大人也就徒劳地装个样子。秀萍说,她小时候父亲生气了要揍她,她就会楼上楼下跑个遍,那时候,二楼都是通的,她就像条泥鳅在楼上畅通无阻地和父亲打着游击。她说,真想念啊。跑够,闹够,终于睡下了,灯一灭,直接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仍然在奔跑。
光明路总算静下来了。灯火渐灭,除了偶尔几声晚归时的脚步声,最能打扰到光明路的就是那隔段时间开过的火车。开往春天的绿皮火车呼啸着靠近,又呼啸着远去。整个宅子都在抖动。然后又归于寂静。火车的抵达和出发不再打扰到光明路的居民,这是他们夜晚的一部分。
1997年夏天的某个上午,秀萍家突然起火。没多一会儿,宅子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门台、楼梯、楼阁板、家具都在比风还快的火中化为灰烬。电线老化引起火灾,光明路的老宅大多面临着这样的命运,就好像人年纪一大面临着血管的老化一样。
1992年版的《诸暨市城乡建设志》中有“光明路”条例:自火车站广场西施大街11号起,往北到177弄向东折与人民路连接。是一条老街,明、清时很繁华。全长890米,宽3米,沿路有20条巷弄。旧时街上官宅台门较多。北段有明万历进士杨肇泰故居,称“杨衙台门”,为县级保护单位……
2007年,光明路在城市的更新中消失:王家台门、郦家台门、杜家台门、陈家台门等都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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