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着一条河离开的,方向和速度,基本一致。走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头看它,也没有看满眼泪光的母亲,我知道,这些马上就要很遥远了,越是回头,越显得难为情。
但是我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那些声音从生我养我的大山上,顺势而下,中间经过村前的老榆树,经过几经兴废的小石桥,经过果园和麦地,经过母亲六十四岁的人生,一去不复返。想到六十四,突然害怕起来,在生物的年龄排行榜中,这个数字已经足够大,庄稼,花朵,公鸡,老狗,好像没有一个能大于六十四。再次提起眼前这条河,许多特定的时刻,都不得不提这条河。它存在了多久,养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它一直青春常在,涓涓不息。那些一度庞大的事物,在一条河面前,矮了下去,短了好几截。河记得所有人的一生,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在河中央,永远不去。
还有柳叶落水的声音,从相对嘈杂的自然声中突兀起来。如果足够用心,你会听到柳叶落下那一刻的叹息,还有触到水面后溅起的一些往事,那声音微弱,那声音巨大,时而细如尘埃,时而大如洪钟。水里的往事太多了,流多少年也不会枯竭。柳叶的一生,注定飘泊,枝头上的春风秋风,水面上的波澜起伏,没有一个时刻能够停下来。落水的时候,它把全部心事都说给了那条河,身子突然变轻,飘泊,飘泊,飘到没有熟人的地方,可能是靠岸了,也可能再没停下来。河流是有变化的,每一枚叶子都不相同,每一次落水产生的波纹,也绝不相同。而这些,只有河知道。
故乡的河知道的秘密最多。许多外出的人会在临走的时候留下很多东西,包括童年,记忆,不舍,羞于出口的话,没来得及耕完的地,遗落在土里的种子,太多未竟之事,留给了故乡的河。走的时候,河水跟着一起上路,车上,路上,时不时望一眼,仿佛心中就有了底气。陌生之地,只有水似曾相识,那些波澜起伏的线条,一次次渗进每一个游子的心里,经久不竭。
母亲唠叨个没完。那些话,二十多年来我早已熟记于心,但是我不能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那时候的那颗心最易碎。眼泪可能是世上唯一比水更柔弱的东西,流泪的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半个字,都会让眼泪破碎,落到地上便再也找不回。所以我时常觉得,让别人哭,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眼泪落土,必须是放情的哭,母亲只这样哭过两次。一次是十多年前,父亲喝了酒在地里骂她,可能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极大值。那晚上,母亲没有回家,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寻她,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都急得喃喃自語。“别出什么事”“别出什么事”。父亲放下架子,拼命地搜遍村子的各个角落,最后是在村外的河边找到的。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让我去死吗?!”大半夜了,母亲的委屈仍然没有消减。
父亲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但是透过微微的月色,我仍然能够看到他脸上的不安,毕竟母亲身旁还放着一瓶敌敌畏。以母亲的性格,她真的能够喝下去,可能当着我的面,父亲不好意思道歉,他只是不停地说:“大半夜的,大半夜的。”
“娘,我饿了……”一句话没说完,然后我就抱着她哭了,我的哭声巨大,把一旁河水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母亲也哭了,一些眼泪流进土里,我们谁也没擦,就让它流着,流进土里再流进河里,冲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那一刻世界渺小,我们两个人的哭声就轻易充满了。那一刻的河无声无息,它收下了我们的眼泪和委屈,也给了尴尬的父亲一个台阶。
“回去吧,水库明天放水,还得早起抢水浇地”,父亲一句话恰到好处地转移了矛盾。母亲再闹,对于一个把大半辈子献给土地的人,也会停下来,水毕竟太珍贵了。母亲停止了哭声,摸了摸我的头,扔了一句“没我,你饭都吃不上”便回去了。
第二天河里的水满了,不少鱼冲了下来,但是没人顾得上捉鱼,因为干涸的土地早就饥渴难耐,嗷嗷待哺。人们把水引到自己的地里,时不时用铁锨修补着临时水道,一滴水也不能浪费。庄稼疯狂地喝水,不用几个小时便焕然一新。那时候的河,充满了力量,没命地向前冲,没有一块石头能挡住它们进田的去路。世界苏醒了,哗哗的水声唤醒了沉睡的蚯蚓和青蛙,土地松软,稻田明媚。阳光通过水面折回到人脸,那一刻,每个人的笑容都格外清晰。昨夜还在吵架的父亲母亲早已冰释前嫌,这边水还不满,那边水溢出来了,母亲东一句西一句,父亲就赶紧跟上,默契自然回来。跳跃的父亲像是在舞蹈,摇摆于一畦又一畦稻田之间,泥溅到了裤腿上,甩出很远,才停下来。
经过一家家稻田后,河的末端放慢了脚步,它们要回头看一看地里的水稻,看一看身后这一去不复返的大好河山。水稻默契地低一低头,细小的花儿散出一阵芬芳,河闻到了,河边引水的父老乡亲也闻到了,世界定格在这美好又短暂的瞬间。每年都是如此,这样的场景从不少见,稻子一天天长高,一旁守护的人,却慢慢低了下去。河流是向前的,在无数次新陈代谢中勇往直前。
娘说,“走吧,记得常来电话,钱不够了就说,我跟你爹会想办法。”
“嗯。”
“别在外面惹事,咱家穷,赔不起。”
“嗯。”
“要求上进,别不务正业,咱们家没什么人,帮不上什么,以后事事都得靠自己。”
“嗯。”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有些路人看见也不在乎,六十四年了,她活得可谓我行我素,该哭的时候就哭,该闹的时候就闹,谁也管不着。
母亲的眼泪也是一条河,里面有委屈也有幸福,有岁月也有憧憬,那条河养育了我,给了父亲一个家,在我二十多年的青春里旺盛不已。而一旁涓涓不息的大河,更有惯看秋月春风之势,它不言,任世间万物分分合合,它只管在岁月里奔流不息。
水中倒映着母亲弯曲的身形,也倒映着她头顶巨大的天空,那些影子在水面波澜起伏,时而上,时而下,时而跳出水面做一个幅度较小的动作,停不下来。那段时间,世界晃动,像是一个电影镜头,风雨飘摇中记录着芸芸众生。这种记录里不乏温暖的镜头,也不乏充满力量的生机,因为故乡的河是流不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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