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核桃熟了。
老家多户人家,都会在房前屋后栽上几株大芍药,一人多高,在房山儿窈窕地立着,开着深红、浅红的单瓣的花。除了大芍药,还会栽上两棵核桃树,一夏天的树冠都织着浓密的大叶子,没轻没重、没脸没皮地长,最窄的街道,这棵树的手隔着土墙都能去搂那棵树的腰。我家只有一棵核桃树,端午时节起,不记得花开的颜色,妈说过那一串串葡萄籽般的东西就是核桃的花儿,只看到小小的青果,一天天慢慢长大。经过风吹雨淋鸟啄夭落,剩下的稀拉拉地挂在枝桠间,等着秋天的瓜熟蒂落。
“核桃叔”,真名跟核桃无关。中秋那天,核桃婶的姊妹们来给她做周年,核桃叔居然一大早跑去北山。我以为,他去看望核桃婶,给她送月饼或者砸几枚核桃仁。然而,一直等到中午,他才赶着小毛驴车拉回了一袋子核桃!原来,他在北山开了几亩荒,种了百余棵核桃,早晚各捡一次,拉回来都晒在矮屋的顶上。那是一秋天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比跟瞎老周和大泡扯闲嗑都喜欢。望着屋顶上大片的核桃,眼前似乎是一把把的钞票,核桃叔满脸皱纹笑着缺齿的牙。“核桃叔,赚了钱怎么办?存到银行里吧!”“给他?哼,我才不给银行倒宽绰呢!”我知道他会把一卷子钞票塞到自家某个柜角里,也不知道下次急用的时候他能不能找着。
核桃叔,今年59岁,属羊。妈常担心弟会把孩子生在羊年,怕羊孩子长大变成核桃叔。核桃叔羞涩内向,不愿与人沟通,远远瞥见了熟人常无故躲闪,装作没有看见,实在撞上了躲不过,只好含含糊糊闷声说一句。印象中,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利用Y形木架子和一个自行车链子自制的家什,摇动把手打绳子。那时,脑血栓的核桃婶歪眉斜眼地坐在一头摇摇把,笑嘻嘻地看着那绳子一股股由细变粗。核桃叔打的绳子,摸上去硬硬的,特别结实,很适合捆一驴车玉米秸。倒不记得核桃叔手工制作的绳子有没有被他带到集市上换回过钞票,让更多的人用结实的绳子捆花生秧、玉米,还有核桃。我记得看过一小堆捆得整整齐齐白生生干净漂亮的绳子,猜想如果核桃叔乐此不疲地打绳子,或许已成为他这辈子最得意能拿得出手的作品。
核桃叔的家是40年前的老屋,墙壁斑驳脱落,门窗低矮,看不出原木本色的杨木椽子搭在同样的檩子上,挂着千丝万缕的蛛网,比着谁更能坚持。光线昏暗,也盖不住室内杂乱简陋的陈设,那面对联似的镜子,还能勉强透过尘埃照得出人影,紫红的板柜底下堆满了全家一年四季的鞋子。只要还能凑合,他就情愿在这老屋守着,守着过去的日子和将来的影子。间或,村里同样被人嫌弃的瞎老周、大泡等老光棍儿会找他聊天,他有的时候还会给来看他的老朋友开一瓶老村长喝。然后作为成果,他会在核桃婶尸骨未寒的当年,有了拿仅有的一万块养老钱再娶柳沟村小寡妇的念想。
除了漂亮的绳子,核桃叔还有一双同样古怪的儿女,都已经结婚生子,这应该是他最大的成就。特别是给木讷的儿子盖了两层的小楼。一楼地基起得太低,因为潮湿,门已经变形,一楼的火炕无法生火。但那处房子,让麻杆一样细长、一脸核桃般褶皱的儿子娶了丰硕的媳妇,三年内生了俩儿子,给核桃叔家延续香火甚旺。只可惜,核桃叔同样古怪却更加缺少孝心的儿媳妇儿,将他俩赶回了老屋,自己也把一座新房宽敞的客厅住成了人迹罕至瓦尔登湖的林间小路……若是有几只山鸡野兔出没,虽然轻手轻脚,也还是太容易留下它们的雪泥鸿爪。
都说常吃核桃健脑,核桃叔早就开始种植核桃,大人孩子一年到头出来进去将核桃做瓜子嗑,怎么一家人的古怪只是与日俱增?估计是核桃吃太多的过。去年妹去跟核桃叔讨些核桃给宝宝健脑,他抓来抓去,看着袋子里的核桃逐渐变少,嘴上没说,心里甚是心疼。
以前家里有核桃婶操持,缝补浆洗衣裳,虽然她也会抽烟喝酒、骂骂牢骚、赶鸡喝猪,但毕竟家里有个女人,家还是一个家。可是去年中秋,患脑血栓的核桃婶突患心肌梗,一家人稀里糊涂地当感冒给药,当晚她便撒手人寰。核桃叔开始的时候还对核桃婶的死耿耿于怀,提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再到后来,想起核桃婶的种种不好,天天咬牙切齿地抱怨她是今生的要账鬼。从此后,这个家,装满了诅咒和怨恨,成了老光棍儿们一起喝闷酒胡侃的会所,也成了核桃叔寂寞的天堂。
我还记得,那年我上大学放假回来,核桃叔问我:北京大还是上海大?那时的他,对于自己的家和核桃园之外的世界,还曾充满好奇和渴望。而现在,不知道在他的心里,除了捡回北山的核桃背到房上晒干换成钞票,还有没有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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