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洪水岭
小城涟源之南,有洪水岭。洪水岭之于涟源,犹岳麓之于长沙,香山之于北京。
我到涟源虽已一年有余,却从未去过,只知道大概方向,只在博友的博客中见到过关于它的文字和照片,心中很是向往。今年七月初,购房定居于老干路,离它愈近,向往愈切。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周日。五点半,天刚泛亮,我即携小女出门,沿人民中路向东。时人车稀少,霓虹寂寞,天上星子清晰可见;抵五马,南转交通路,插三角坪,奔火车站,渐见有人着运动装,一律健步向前。我知道他们定是去洪水岭晨练之人,遂跟定,穿过铁路下的隧道,随行的人愈多。过隧道不久,在马路上坡转弯之处,大队人马不约而同地从左边一个不起眼的屋角拐入山道。我对小女说:“这肯定是洪水岭的入口。”于是也随众拐入,登几步台阶,再拐过屋角,只见林木遮蔽,一条水泥小道向林中延伸,前面不远处赫然立着一块碑:“森林公园,旅游胜地。”
随小道入山,树愈多,愈密,愈大,中途有一个岔口,右道平缓向前,左道盘旋上山。人流也一分为二:年长者大多从右,年轻人多有从左。我上左道登山,坡陡,小道修成“之”字拐,铺石阶,从密林中穿过。有牛儿悠然吃草于道旁,颈铃叮当。半坡上有一座矮小的土地庙;近峰顶,有正在修建的白云寺,气势恢宏;香火皆旺。中国的神灵很有意思,都是由一些立德立功立言的先贤被后人敬仰而成,这是中国宗教文化的可爱之处:你若有足够的功德,你也可成神。
回头向来处张望,只见人流不断涌上来,不断涌上来,脸上皆笑容亲切,是太平盛世康宁之象也。
白云寺前,岔道多分,散向林间各处。人即散向各处,或独,或双,或众,各得其所;或练,或逛,或立,自有其乐。
林气清新,百鸟在密林深处啁啾鸣叫。忽某处有一人长啸,声荡林樾,引起许多人效仿,一时间,啸声四起相应。
转过一个垭口,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霞辉天地。我情不自禁向日长啸几声,顿覺身心清爽,畅快无比。
登上峰顶,从一处树林稀疏之处向下望去,小城一览无余。涟源小城,涟源小城,真的不是很大!
虎泉井
游洪水岭没几次,就知道了另一条上山的主道:虎泉井。
一出铁路下的隧道,即向左拐上一条窄水泥马路,上几米坡,是一个池塘,塘角是一栋房屋,窄马路上坡至屋后向右拐,过几栋民房,便可看见路的上下各有一个荷塘。下面的少水多草,荷茎稀疏。上面的多水,植荷养鱼。春夏之季,是“鱼戏莲叶间”的诗情;盛夏之时,则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画意;至于路过的中学生,甚或成年人,免不了要赞一番“不染不妖”,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人、地、景、物,不管什么,一经文化熏染,就会滋润百世,细水长流了。而那些再伟大的政治、战争、政策,无非一阵雨罢了;唯有文化,如泉井,如河流,常涌常新,愈流愈长,成为一片土地的永久地标和记忆。
在荷塘角右拐,是上山的主道之一,直达白云寺。不过,还是径直走几步吧,便是一处小山谷,谷底有三眼水泥石砌的四方井,呈阶梯状,便是虎泉井。最上面那口井用不锈钢薄板盖封了,留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活页“窗口”用于取水,这是“吃水井”。泉水从井沿的溢水道流到第二口井,用于淘米洗菜,叫“洗菜井”。再流到第三口井,用于洗衣洗物,叫“洗衣井”。再流出去,入荷塘。这样一泉多井的格局,各地常见,是人们根据生活需要,使物尽其用的智慧结晶。在“吃水井”担水,在“洗菜井”洗菜,在“洗衣井”洗脚,大家都规规矩矩遵守,很少有人不更事。偶有顽童不遵,便遭训斥。
井的靠山一面是一道石砌挡土墙,嵌着一块碑,上部刻着“虎泉井”三个字,下部刻着“用专用桶打水,打完水后盖盖,破坏者罚款”等规约。我以为,这些规约其实是另一种泉井,它们散落民间,又太阳一样照耀民间,泉水一样润泽民间,成为朝堂之上的法律条例的重要依托和补充,有着朝堂律令所不能的功效。我甚至以为,人的一生,大抵都在不自觉地寻钻律令的空子,甚至违反律令;但都在自觉地遵守着这些规约——这文化的底色和文明的祥光。
每日清晨,附近的居民都来井里取水,有的肩挑手提,有的用小拉车拉,有的用摩托车运。水泥小道上湿漉漉的,路边青草特别茂,特别翠。自来水时代,还是来自大地深处的乳汁值得信赖,而且免费——母乳啊。
因为虎泉井,我上下山总是走这条路。尤其是在暑热时节,来到井边,泉井透着凉气,头上茂树荫封,暑意顿消。在“洗衣井”里洗个脚,在“洗菜井”里洗把手和脸,再到“吃水井”里掬几捧清泉入口,啊,人生没有更惬意的事了!
我突然发现,这又洗又沐之后,再上前喝水,几乎就是用朝圣的礼仪啊,几乎就像在教堂领圣餐的仪式啊。喝完水,坐井边砌石上,爽凉收汗,通体惬意,几乎不想再起身回城,而已心生“归隐泉林”之意旨了。
白云寺
洪水岭上最气派的建筑、人气最旺的场所有两处:一处是某生态山庄,一处便是白云寺。庄与寺相隔不远,斜面而对。这似乎是一个隐喻:酒肉场所与佛家净地,物质与精神,红尘与仙界……就这样毗邻对峙而相安无事。一边是烤羊烤鸡,一边是普渡众生;一边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一边是古佛青灯梵呗悠扬;一边是食客饕者如织,一边是善男信女如云。想想也是,人世无非肉与灵,二者本来就密不可分。当然,庄或许更豪华,然而,寺确实更恢宏。
白云寺原来只有一处矮旧的小庙,各方神灵济济一堂也挤挤一堂,像许多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多进去几个人就无处落脚了。近几年进行大规模扩建,拆了老庙,建成上下两进新殿。两进都修通了入山马路,辟出了停车坪。上进是主殿,曰“大雄宝殿”,高大雄伟,气度不凡,仿古斗拱构造,雕梁画栋,琉璃耀彩,四个檐角如鹰隼张翼,风铃清越。下进是配殿和僧房,尚未完备。殿檐上砌着屏墙,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大字,上面常有一群鸽子翔集。
我曾经激烈地反感修庙修墓修祠堂,认为这是封建之渊,迷信之薮。而现在,我已不再这么认为了。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西方一下子似乎解放禁锢了,但实则是思想行为混乱了,经百余年反思,如今他们认为造一个上帝比没有上帝更需要,也更好。人,最怕没有信仰,没有精神寄托,没有灵魂避难所和求解地,哪怕这种信仰是虚妄的,也比没有的好。何况,一种数千年的绵延传承,不是说断就能断,说切就能切的。我见过几次白云寺集体诵经的活动。数百人挤在殿内殿外,跟着主事和尚敲击诵唱。那么多人的虔诚发自内心,诵声经大殿共鸣回荡,形成一种震撼人心动人心魄的神奇慈音和气场,似乎渗穿殿顶,回旋上升,惊动神灵,接通宇宙。“惊天地泣鬼神”,大约可以形容那种气氛效果。对于求神拜佛,我大致还是腹诽的;但我在读书中,接触过一些佛教教义,认为佛教思想中有许多是真正的大宇宙意识、大生命意识,其悲悯的情怀,四大皆空的观点,甚至比基督的爱的哲学更宏阔更超拔,比道法自然更空灵更高蹈,有着人生的大智慧和人世的大经验,是值得参悟的。现在,我喜欢上了听佛教音乐,一听就心静神净,妙不可言。
人,所以高出动物,因为有了思想和信仰,有了精神和文化。诗,所以称为文学的最高样式,因为它是“神性的语言”,你看,“诗”这个字就是由“言”与“寺”组成——“语言的寺庙”啊,或者说是“寺庙的语言”啊。宗教,所以称为信仰,因为它抚慰心灵,叩响灵魂,参悟生命,抵达神性,获得安宁。
由此,白云寺矗立在高处,远远高过斜对面的山庄,单是它檐头的风铃声,就和林间鸟的啼啭一样,值得一再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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