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湖,就是一个世界。流连于彼界的边缘,我彷徨于是推门擅自直入,还是等待有一双手为我轻轻打开门扉……
——题记
空旷
像面对着一幅巨型山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块的留白,空旷而寂静,人立马感觉就微小了。于是就有了远眺和呼喊的欲望。我张开嘴巴,放肆地吼了一嗓子,然而声音却停留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内。
好一座空旷的湖!
升金湖四围皆山,但它们却退得很远,像水墨洇在生宣上的一抹淡青,隐隐绰绰的,它们把广阔的空间留给了湖。那湖呢,也仿佛心领神会,借助湿地、滩涂、草甸和缓缓的斜坡与山保持着某种血脉上的天然联系,看上去两者浑然一体,并无明显的界限。湖与山的这种相互揖让,恪守的是自然界的伦理,它们让出了彼此的境界。天地间,大凡真善美的东西,都懂得让几分,高山让出河流,河流让出农田,农田让出一道道土埂,土埂让出花花草草,而不是一味地排拆,也不是所谓的抱团取暖。这也适合散文与其他。
其实,湖水也懂得让,它让出了周围大片的湿地;湿地再让出了滩涂;滩涂让出乱花浅草的甸子。它们就在这谦谦君子式的你揖我让中,营造出一方生机勃勃的空灵世界。
比我先一步驱车抵达湖边的几个游人,站在湖畔指指画画,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空旷的湖面扫了一眼,又仰首看了看同样空旷的天空,埋怨这里太空寂、单调了,于是旋即转身离去——也许人头攒动的杭州西湖更适合他们吧。这几个人一走,我感觉仿佛从画面上被抹去几点多余的缀墨。
空旷中,我偶然发现一个墨点,许是离得太远,那墨点仿佛是静止的,似物非物。此刻,我宁愿把它想象成远古时期一只拿着毛笔的手,慎重地在粗糙器物表面留下的一个圆点。那“点”是开始,是存在的确定,是亘古之初的安静。因为安静到了极致,“线”有了探索出走和表达的欲望。
果然如此。在我久久的凝视下,远方的那个“墨点”便有了动感。它像落在一匹硕大无比丝绸上的一片秋叶,被微风的手掌轻轻地推移着,缓慢而有耐心。诚然是一只小船。恍若从太初的时光深处向我缓缓摇来,欸乃的桨声里,众鸟起起落落。那一刻,所有关于远古的文字描述,都没有这只于无边空旷中的小船来得生动。
同样,空旷到了极致的天空也起了变化。起初,一只大胆的绿头鸭闯了进来,它在瓦蓝的天空上兜了一圈,然后画了一条曲线,又反绕了一圈,发出几声只有同类才听得懂的嘎嘎的叫声。紧接着,是三五只,七八只,后来是一群接着一群。大雁和天鹅也来了。几只鹞鹰亦跟踪而至。其实,它们千万里寻找的湖,此时就在腹下,可它们似乎并不急于降落,而是在湖的上空盘旋着,鸣叫着,时而消失在远方,转瞬又飞回来。空旷的碧空因为有了它们,显得更加渺遠和寂静。
这些从遥远地方匆匆赶来的鸟们,在此作短暂的休憩后将继续它们南飞的征程。升金湖的空旷,好像就是为它们准备的。
地书
不是我拽文,如果将升金湖上空变换的雁阵比作天书,那么湖畔的那无数条活泼的溪流就是象形的地书了。
从构形的文化内涵上来考察,汉字起源于自然,我们的先人细察物象和鸟兽行迹而造汉字,其中肯定与河流有关。灵动的河流逶迤蜿蜒,起伏跌宕,急缓有致,它与羊毫下变幻无穷的墨线是多么相似!
在人迹稀少的升金湖畔,一条条溪流至今还保留着自然的原貌,它们在草甸和湿地上恣意地流淌着,该直的直,该曲的曲,该牵手时牵手,该拥抱时拥抱,该独步时独步。其宽窄、深浅、走向,完全遵循着自然的法则,没有谁去打扰、改变它们,因而这里的每一条溪流都具有独特的个性和审美品格。这使我想起北方的一条大河——淮河。十几年前,我曾经用脚步把那条河流从头至尾丈量了一遍,沿河看到的景象着实令我触目惊心,在河流几乎所有拐弯的地方,一台台工程机械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切弯。一位水利工程师告诉我,淮河的弯道太多,洪水下泄不畅,容易造成洪涝灾害。这当然是一种理由,但并非是正当的理由。一条河流的形态,拐几道弯,能走多远,那是上苍赋予它的权力,其利与害,也是受着冥冥中的一双无形之手调控的,你怎么说改就改呢?反正我想不通。
升金湖畔的溪流是幸运的。这份幸运来自后工业时代遭到严重破坏的生态环境对人类的咄咄返逼。有一句俗话说得好,不见棺材不掉泪。而当大自然正在悄悄地为其创造的人类准备棺材时,人类放纵的行为不得不有所顾忌和收敛。也许升金湖正是这种人与自然博弈的稀有结果。
游走于升金湖畔,我从这些溪流身上,依稀看到了古老汉字的最初形态,它们像是被钝器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锲痕,或烧制在泥土上的记忆,古拙、朴茂、恣意,充满着象征和隐喻。现代人你就是耗费一生,也无法抵达它们的美学境界。这些溪流的线条,或圆润,或方壮,结实似枯藤,活脱如游龙,优雅若平直且微微上挑的中式建筑的屋檐,有着无限延伸的可能性,会让你生发出无穷的美好想象。尤其是在溪流的转折处,最见书写者(造物主)的心境与情绪的律动,笔锋所至,或滞涩里隐含着凝重,或舒缓中释放着欢悦。我的一位热爱书法的朋友,在见证了升金湖的溪流之后,不无感慨地说,这里的每一根线条都能够在古老的汉字书法中找到对应。
我不懂书法,但是我却在一条条溪流书写的横撇竖捺中,读懂了大自然的遗梦:自自然然。
鸟粪
以粪入文,也许你会觉得难堪与荒唐。但是,当你去过升金湖之后,再读到写着鸟粪的句子,自会莞尔。那一笑之中,包含着认同与欢欣。对,欢欣。想想现在的城市,除了少得可怜的麻雀,你还能够见到可爱的鸟么?
这里,请允许我开个玩笑,即便是用鸟粪写下的文字,也比那些贪腐官员的日记要干净千百倍。你信不信?
升金湖素有候鸟的天堂之称。每年的交秋和交春时节,来这里栖息的各类候鸟少说也有数十万只。天鹅、白头鸭、黑腹滨鹬、白额雁、鸳鸯、卷羽鹈鹕、黄嘴白鹭、草鹗、红隼、黑鹳、小鸦鹃、水雉、斑头麦鸡……究竟有多少个品种,至今尚无确切统计。这些从美国、澳大利亚、俄罗斯等地匆匆赶来的候鸟,没有所谓的种族歧视、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之分,它们共处一湖,百家和鸣,其态也谦谦,其乐也融融。
升金湖是一座慷慨的湖,它有着母性的仁厚和慈爱,一年之中,为迎接远方游子的到来,它用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把红菱、芡实、茨菰、菰蒲慢慢地养熟,即便是严寒的冬天,大片大片的滩涂上也照常生长着绿油油的麦冬草,水中鲜美的鱼虾螺蚌就更不用说了。我亲眼看见一只兀立于湖边的卷毛鹈鹕,长长的喙猛地往水中一戳,便是一条活奔乱跳的鱼。就连那只擦着水皮子飞的小翠鸟,突然一个蜻蜓点水动作,一条与其身躯差不多等大的鱼便被叼出水面。也许由于猎物太重,小翠鸟飞翔的时候有些跌跌撞撞,几次险些坠入湖中。
我去升金湖时,大群的候鸟已经远走他乡,但是,它们却在湖畔留下了大量的粪便。尤其是在滩涂和草甸上,这里一坨,那里一坨。有的地方,每平方米就多达十几坨。这些鸟粪,一点都不显得脏,它们在被湖风风干后,春天跟着就来了,暄暄的日头一晒,接着再落一场小雨,这些鸟粪便散入了草丛,你就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于是,花呀草呀,风吹也似地长,不下半个月,被一拨又一拨候鸟啄得光秃秃的滩涂和草地,又是一片盎然生机。我就曾在春天的某个午后,躺在花草织就的厚达几寸的地毯上,像个无思无欲的婴孩,让日光与湖风轻轻抚摸着胴体,这时的我,从内到外都是干净的,绝对想象不到自己的身下曾经是落满鸟粪的地方。这时的我,衰退的记忆也复活了,会想起清人两句冷僻的诗句:花外来时路,芳草不曾遮——那份惬意是常人难以体验的。
在升金湖畔,滩涂、草地与鸟粪,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持续着,转换着,你压根儿就用不着担忧。上苍就有这种超凡的能耐,它成全一种东西,不是孤立的;它暂时毁掉一种东西,同样也不是孤立的。原来在上苍的心中有一盘大棋,那就是相克相生,和谐共荣。
在如此超现实的造物主面前,人类难道不应该有所敬畏么?
包括升金湖畔的那些鸟粪。
残羽
春天的好总是次第呈现的,它不会一上来就给你一个满汉全席。春天的这种含蓄与矜持,不因跌跌撞撞奔驶在时代快车道上的人们而改变。但它不会让你失望。乍暖还寒的初春,它先用小手把严冬留下的殘雪收拾干净,再呵几口暖气,于是,凋敝、枯败的湖畔便还魂似地冒出了星星点点鹅黄色的小野花,然后借助信风的口哨,将一群群远方的候鸟召唤回来……
坐在春天的湖畔,看似曾相识的候鸟北归,听软风与花花草草耳语,是一件多么爽心的事!
然而,任何事物不可能尽善尽美,妩媚的春天也有悲剧上演,也会流血。这不,就在我静静消受春光的时候,一个物体却意外地从空中坠落,重重地砸在草地上,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鸟首。而此时此刻,一只游隼正从我头顶上蔚蓝的天空轻捷地掠过。
一切似乎全明白了。
升金湖鸟多,其天敌自然也就多。这些年,大型的秃鹫虽已绝迹,但小鸦鹃、草鸮、斑头鸺鹃、苍鹰、赤腹鹰、雀鹰、松雀鹰、黑鸢、普通篱、乌雕、白尾鹞、白腹鹞、游隼、红隼却大摇大摆地来了,它们或栖息在湖畔的森林里,或守候在附近的山石上,体型偏小的便立在枯萎的芦苇和菖蒲上,更多的则在天空上盘旋,全都一副虎视耽耽的架势。因为有了这些天敌的存在,候鸟便特别的警惕,白天它们一般会生活在水中,而且尽量靠近生长着茂密水生植物的地方,随时提防着鹰的突然袭击;只有当夜幕降临后才成群结队地上岸觅食。我曾在一个叫杨鹅头的地方留宿过一夜,借着朦胧的月光,发现湖畔的沼泽、滩涂和草甸上全是鸟。那些智商较高的大型候鸟,即便是夜间觅食,也会派出几个“哨兵”,以防臭名昭著的黄鼬、野猫等陆上猎手的袭击。一次,因我的疏忽打开了手电筒,竟惊起了一滩的飞鸟。而它们惊恐的叫声,又传递给了别处更多的鸟。刹那间,仿佛整湖的鸟都被我惊扰了,繁密的叫声此起彼伏,很久才平静下来。
流连于升金湖畔,我会发现许多散落的鸟羽,它们有的是自然脱落而被大地收留。你可别小瞧这些落羽,鸟类观察站的人员能够从它们身上获取鸟类的许多信息。我将自己捡拾的几根鸟羽让观察站的人辨认,他们说这是贝加尔湖绿头鸭的,那是阿拉斯加小天鹅的,并且将每种鸟的习性及迁徙的路径说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我不信服。
还是湖畔,另一些鸟羽则记录着生命的悲哀与不幸,它们散落一片,被风雨吹打得凌乱不堪,我捡拾一羽在手,发现羽毛上尚且残留着斑斑血迹。且这种悲剧并非个案,一个上午我就见证了十几起。那些殒命的鸟儿,多半是进了鹰的皮囊,它们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另一个生命。然而,升金湖的鸟并不见其少,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看来,由自然界自己主导和支配的法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其实,我们人类许多自以为是的做法,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还比不上一根落羽的分量。
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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