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水乡,半个多世纪的浸润,记忆中的太湖水总是那么的清灵、空濛。入夜,一闭上眼睛,月光下仿佛就会有一滴露珠自修长的苇叶和翠如玉盘的荷叶上,“答”的一声,滑落水中。倘若你用心接在了宣纸上,便是一幅江南滴露般的水墨画,安谧、淡雅。午夜梦回,耳畔回荡的都是流水的声音,紫燕掠水撩起的微波,少儿嬉水激起的浪花……我知道,这是少年时光寻我来了。
老家以前在戗港村,如今戗港已经整体拆迁了。生命意义上的家乡,象征性地升华为故乡了。有关故乡的文字,无不洋溢着温暖与美丽,营造出一派诱人的神秘感,令人向往。
时间回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侯的太湖边,到处长满了野草。一把镰刀手中拿,打猪草贯穿了我整个少年时代。一群少年,拥在河埠口、挤在水井边,用水滋润着磨刀石,霍霍地磨着手中的镰刀。思量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把小拇指搁在刀刃上,左右比画、眯着眼瞅瞅,很快刀刃也就锋利了。
天刚放亮,邻里的石妹子、隔河的强子和秋生,提着篮背着篓,和我一起来到了静悄悄的太湖边,伙伴们一点也不在乎布鞋早已被露水濡湿。这儿的草,好像在等我们似的昂起了脖颈,在微风中摇摆,全然不知下一刻命运的变化。对草,我心有区别,特别是开着小黄花的鱼腥草与鹅肠草,时时心生怜意,它们生性温柔,轻轻一割,就会温顺地躺在了你的手中。但有些草,根茎硬朗不太服气。既伤你的刀刃,又会喷出黏人的汁液,很不讨人喜欢。
长时间的割草,一天下来也是很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们,会做一些斗草游戏,把明晃晃的镰刀扔向空中,看镰刀落在草滩上的姿势,以定胜负。平卧、侧卧、正立、侧立,论惊险为胜,游戏规则十分简单,平卧输给侧卧,正立胜过侧立。手气顺的少年,不一会儿就能赢满一大竹筐,屁颠屁颠地送回家里。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坐在宁静的大堤上,欣赏着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美景。远处,湖面上风帆点点,白鹭翔飞,湖对岸的洞庭山下,炊烟袅袅,一片青黛。近处,青青湖边,遍地牛羊,这里的牛羊无疑是幸福的,它们无须受圈养之苦,整天在草滩上闲庭信步。渴了,到湖边开怀畅饮,饿了,就在这青草滩上一饱口福。
打完猪草,整个夏天剩下的活计就是晒羊草干了。晒羊草干就是把新鲜的草割回家里,晒在自家门口,晒干后用草绳捆扎好,码放在屋檐下,堆放在院墙里。只等到夏末秋初,远方的浙江人就会将一条条收羊草干的船只,连夜停靠在太湖的石驳岸边。每当这时,小伙伴们脸上都会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些天,沿太湖大堤上的知了,仿佛了解我们心情一样,蝉鸣不已,有的在苦楝枝头高唱,有的在柳树丛中嘶鸣。
一个夏天的辛劳,终于换来了几张零星的纸币。我忙不迭地把钱揣进裤兜,一边喊,一边往家里狂奔,“妈妈,妈妈!我又可以读书了,我又可以读书了!”
在我上学路上的太湖边,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埠口。湖边到处都是光滑的大石头,还有几块巨型长条石通向湖水深处——这就是湖畔人家浣衣、洗菜、取水的最佳去处。清晨,大姑娘、小媳妇,三三两两,有的带着慵懒的睡意,有的还正打着哈欠,大埠口很快就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了。那时我还是一位懵懂少年,出神地看着她们一个个扭动着肥臀细腰,舞动着手中棒槌,上下翻飞,“嘭嘭嘭,啪啪啪”的捣衣声,此起彼伏,声震村野。
还没等一个个浣衣女子远去,“哗啦啦,哗啦啦”的划水声又一次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只见两位老漁夫撑着木筏,赶着鸬鹚,出现在清澈的水面上。一声声哨响、一声声吆喝,鸬鹚们一边鸣叫着一边扎入水中,开始了一天的营生。不多一会,一只只鸬鹚欣喜地从深水处游向木筏,向主人上缴捕获的战利品,然后又勇猛地扎入水中。这是自古以来太湖水面上曾经的画面。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渔翁,两头翘起的木筏,收翼而立的鸬鹚,与远山近水融为一体。成就了太湖水面上一幅经典的画卷。
更为有趣的是,湖里有一种鱼,几寸来长,头大尾小,黑不溜秋。喜欢生活在湖边的石头缝中,和岸边不远的芦苇丛里。稍有风吹草动,便一头钻进湖泥里,全然不顾身体还裸露在外边。人们一逮一个准。那时候,我放学后就和小伙伴一起专捉这种天真可爱的家伙,回到家里让妈妈蒸蒸煮煮,味道异常鲜美。后来听老师说:吴江历史上别称鲈乡,它们就是我们东太湖地区大名鼎鼎的鲈鱼。我童年里有一首歌谣,如今还记忆犹新:此鱼几寸长,一身黑衣裳。为何不远游,只因是故乡。
五年小学总算断断续续地读完了,祖父是地主,父亲又言行怪谬,双双被打成了反革命,因为家庭成分,我不能继续升学读书了,跟在父亲后面帮助生产队饲养几头耕牛,所以,我少年时代在学校读书的机会少了一些,但是,比别的孩子有更多的时间走近大自然。那时候,太湖的水面上生长着一种筋骨硬朗、比人还高的青草棵。临湖人家都把这种水生植物统称为蒿草。立夏之后,莺飞草长,湖里的青纱帐一望无际,气势磅礴。蒿草叶窄而长,叶边有锯口,非常锋利。蒿草墩,一丛一丛,由近而远,挨挨挤挤,密不见人。若划个小船在里面穿行,就能发现丛与丛之间空隙还是很大。割草喂牛之余,我时常独自一人撑只小船在蒿草林中看书,躲进神秘的蒿草丛中,是想避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学校,躺在小木船上,眼望着头顶筛落下的阳光,心想,只有这阳光是公平的,只有水中的魚儿、林中的鸟儿愿意与我为伴。可是,很多时候硬朗的蒿草叶还是会把我的肌肤划得伤痕累累……
常言说:上天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它在关闭你一扇门的时候,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无论事情多么糟糕,世界都会为你预留位置。天有怜人之意,恰逢这时,生产队需要挑选一名看守打谷场的年轻人,在队里蹲点的村干部挑来选去看中了我这个大个子少年。听说我被选中,全家人都很开心,辍学的忧伤也就慢慢地淡化了。当时我只有十几岁,一下子就能挣到成年劳力的工分,夜间又有充足的读书时间,队里几名同龄伙伴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看打谷场的领地,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小屋,有七八个平方大小,墙壁是用太湖边的石头堆砌而成。屋面麦草披散,南北各有一个窗口。这就是我的栖宿之地,同时也是我的读书场所。夜晚伙伴们都会光顾我的小屋,帮助我看守打谷场,等伙伴们离去,我就在灯光下与书为伴。那时乡村几乎没有读物,这时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张水昌给我送来了两本书,一本是陶渊明的《归田园居》,还有一本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集。老师还在诗集的扉页上用硬笔写下了一行诗人的著名诗句:“世界吻我以痛,我将报之以歌!”诗人们伟大的理想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操,加深了我对生活的理解和对社会变化的思考。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现在已成为我们农村充满诗意的美妙画卷。就这样,我汲取着丰富的精神食粮,沐浴着人间的夏雨秋风,迎来了生命的秋色。
片片回忆,一抹抹安详地镶嵌在记忆的天幕,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村檐低小,遍地青青草,村头牛羊相媚好……”我知道,这些都是前人的诗句,但愿它永远是我故乡最美的写照。
有人青睐山川的绚丽,可我更爱太湖的淡雅。如今,人到中年,每当胸有块垒心存疑惑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来到太湖边。每当面对着眼前一波连着一波的浪花,层层叠叠,不知疲倦地迎来送往,我总在内心借问这浩淼无垠的太湖,当年那些儿时的伙伴,湖边少年,一个个都去了哪里?还有那旧时月色,梦里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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